●丘艳荣

清晨，在庭院，看花、听书。院子里的花几乎都开了：山茶、月季、百合、长寿花、西洋杜鹃、鸳鸯茉莉……我看花，花也看我。我问花，为什么你们每年都有重开日，而人却仅此一生？

“草色青青忽自怜，浮生如梦亦如烟。乌啼月落知多少，只记花开不记年。”正好听到这首诗。感叹，好美的一首诗。听罢，心生惆怅，兼生悲凉，却为最后一句忽转而下的心态所折服，“只记花开不记年”，多少次乌啼月落的伤心往事，就暂且忘了吧。此刻，就与生活握手言和吧。不记流年，就只记取生活中那些丰盈如花朵般的细节就好了。

这是我第一次读到袁机的诗。袁机，是清代文学家袁枚名篇《祭妹文》中的主角——三妹素文。

袁枚在《祭妹文》中说：“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意思是说你因为坚守从一而终的贞节观念，嫁了一个品德败坏的丈夫而被遗弃，以致陷在孤苦落拓的境地，虽然这是命中注定，是上天的安排，然而连累你到这种地步，也未尝不是我的过错。他认为，他错在让妹妹跟着他读了诗书——“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袁机的堂弟袁树也赞同兄长的观点，认为堂姐的不幸都是读书惹的祸——“少守三从太认真，读书误尽一生春。”袁树说袁机“静好渊雅，有不栉进士之目。归如皋高氏，遇人不淑，抑郁终身”。袁机本是个才貌双全的女性，但因为嫁了个糟糕的丈夫，忧郁而亡。与其说是这段婚姻葬送了袁机，不如说是袁机自己的执念造成的。明知是火坑，还抢着往里跳，明知是死路，却偏要义无反顾。

这真能怪读书吗？

她本可以不结这个婚的。与江苏如皋高绎祖被指腹为婚，正式订婚时袁机还不满周岁。高绎祖，其貌不扬，矮小弓背，斜眼，性情暴躁、狠毒，不走正道。高父自知自己的儿子配不上袁机，想到若让他俩成了亲就对不住袁家，于是伪称孩子有治不好的病，商量退亲。袁机认为女子只能从一而终，表示：夫婿有“疾，我字（侍）之；死，我守之”。她同时拿着定亲的金锁啼哭，不吃饭。袁家父母没了主意。后来高家又再次来人说明高绎祖不成材的实情，希望袁机不要往苦海里跳，但她“闻如不闻”，坚持不退亲。婚后丈夫果然不务正业、嗜赌虐妻，她甚至几乎被卖身以抵赌债，不得已逃回娘家。后因病去世，年仅40岁。想起《红楼梦》里关于迎春的判词“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据说曹雪芹塑造迎春这个形象就是借鉴了袁机这个原型的。而书中迎春的丈夫孙绍祖不就是高绎祖这样的角色吗？

高家主动提出解除婚约时，若答应退亲，其实是一点也不愧于礼法。而袁机，已决然要嫁到如皋高家，嫁给一个她已清楚知道的败类。所有人的苦劝，都不能阻挡她的步伐，不能阻挡她赴汤蹈火的沉默。

“纵教史书传遗迹，已负从前金粟身”，袁机一心想着效仿书中那些忠节之人，选择自跳火坑。我仿佛看见凤披霞冠的袁机，徇道一般，毅然决然朝火坑奔赴，命运的火焰舔上了她周身彩绣的红色嫁衣，嫁衣上开出一朵又一朵的狰狞的火花。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啊？明知是错，偏要一错到底。

好像袁枚和袁树说得有理，还真是读书害的。

但再深入想想：真的怪书吗？“尽信书不如无书”。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鲁迅的名言也跳了出来。“只记花开不记年”，这哪里是诗人淡忘得失，活在当下的豁达心态，而分明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罢了。

甩甩头！莫为古人忧，还是看花去！

我看花，此时的花却不看我，像在刻意与我撇清界限。“人心有忧乐，花草自春风”，花儿们仿佛在说：你们人的幸与不幸，为何都要寄托在我们花草的荣枯之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