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曼炜
对很多人来说,仅仅是活着,就需要拼尽全力了。毛姐就是这样一个需要拼尽全力活着的人。她是一个小儿麻痹症患者,不知道几岁起,双腿就像两根麻花一样,前后交叠在一起,往前挪步,需要借助一张四四方方的木头凳子。手拿凳子先往前一小步,脚也慢慢地跟着往前挪。双腿残疾使得毛姐被困于祖屋祠堂的两间侧房,但活着的欲望却让她像一根从夹缝中蹦出的小草一样,顽强地生长着。
身体残疾的毛姐自幼便被父母遗弃,是村里的五保户。据说,她的父母当年因为谋生艰难,决心下南洋讨生活,家里的房子和田地交由本家亲戚代管,把毛姐安顿到了寺庙里,便匆匆带着健康的男孩出门了。此后几十年,本家亲戚也只是大概知道他们落脚在泰国,或许是因为经济拮据,外出后再未见他们回过家乡。
在寺庙里长大的毛姐,无人知晓她过得好不好。直到某天,她让熟识的香客捎话给本家阿叔,说在庙里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本家阿叔和婶子觉得毛姐没有亲人可倚仗、受人欺负,也实在是可怜,商量后便把她从寺庙里接了回来。
残疾的毛姐没有劳动能力,但是张口吃饭总要粮食啊。分田到户的时候,村里照顾着分了两块水井边的水田给她。农忙时节,大家都顾着抢收自家的责任田,忙完自己的活才能抽空帮毛姐,田里倒伏的稻穗让人心急。可是,农忙时节,谁家的活不急啊,她也不好意思开口让大家先收她田里的粮食,只好借助一根木头棍子,自己慢慢挪步到田里,拿镰刀割稻穗。但凡有人经过,便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打招呼。忙活一天,也只是往前挪了几步。村里人看她这样,实在是于心不忍,商量好后,每年轮流派出两个人,在农忙时节给她帮忙。
单单吃米饭可不饱,在增加营养的问题上,毛姐仍然要自己想办法。她在祖屋旁边的菜地上种了各类蔬菜,养了几只母鸡。母鸡下了蛋攒起来,让人拿去街市换钱买肉吃。粮食不多,喂的鸡也有限,自己买肉吃是很少有的。毛姐吃肉,大多还是靠村民接济。
但凡村里有喜事,主家便会一早接了毛姐过去,让她免费吃席,也算是间接改善她的生活。长期困在祖屋两间侧房的毛姐到了席上,见到了乡里乡亲,大家都拉着她唠家常,人群的热闹让孤独的她很是兴奋。被人惦记的温暖让毛姐不停地道喜、说好话、道谢……席间,有酒有肉,就着小酒吃着肉,毛姐兴奋得满脸冒红光。中午吃了席,晚上继续热剩菜吃。在物资贫瘠的年代,吃席剩的菜也是不可多得的好物。吃完晚饭后,主家便会打包好席间剩的肉菜和已开瓶的酒,把毛姐送回祖屋。这一天的格外照顾,让毛姐往后几天的日子都能有酒有肉,这是少有的幸福。村里有老人过世,白事一般都在祖屋祠堂举办。丧葬仪式一般要持续几天,其间,毛姐便拿起扫帚扫地、招呼吊唁的客人喝茶,跟着吃几天的大锅饭。丧葬答谢仪式也要办酒席,酒席过后,剩的肉菜和已开瓶的酒,主家也会留一些给毛姐。只不过,红白喜事一般是极少的。
年三十,按照传统,大家都要聚在祖屋祭祖。提前几天,毛姐便开始慢慢清扫祖屋,把供桌擦干净。村民祭祖后,便会给她留下各类祭祀的供品。祭祖仪式完成,放炮仗剩的鞭炮纸、香灰也要劳烦她去慢慢清扫。毛姐以工换酬,村民物质救助,两者的完美结合,使得毛姐能顽强而有尊严地活着。
给没有老人帮衬的家庭看管孩子,是毛姐这辈子做得最多的善事。我们姐弟三个还有村里的好多孩子,都是毛姐看管长大的。毛姐行走不便,会跑会跳的毛孩子她一个都看不住,更何况是好几个,祖屋门前还有一口大池塘,看不住的孩子跑到池塘里玩水,很容易溺亡。毛姐一早便用干净的湿布擦洗偏房门口的走廊,用篱笆在走廊一侧做了一个简易门,另一侧则是她搬张长凳坐在那里把守着。在走廊里放些树叶、菜叶、光滑的小石子、搪瓷碗、勺子、一些破旧的玩具……待年轻的父母早上把孩子送来,她便开始了她一天的工作——看着这一帮孩子。临近中午,则用一个大铁锅熬粥或者煮番薯,放凉后,给孩子们分一分。在毛姐那里,年轻父母也不苛求要把孩子带得干干净净,只求没人带的孩子平安,不会饿肚子,不会着凉。到了傍晚,忙完田地里的活,才把孩子接回家。作为看孩子的报酬,大家基本上是每个月扛一些米给毛姐,逢年过节再添一些肉、酒,这些东西就已足够毛姐维持生活。待孩子们长大,不需要毛姐看管了,父母们仍会在传统节日给毛姐送上一些吃食。毛姐在看管孩子的过程中,逐步和孩子们培养了深厚的感情。
隔壁屋的乌妹很能干,一年四季总是种很多的菜,拉到批发市场去卖。地里收回的菜为了卖相好看,需要人工摘除老叶、去根。乌妹从地里挑回一担菜放家里,还要回去地里继续忙。摘除老叶去根的工作要等到晚上,孩子们都睡了,才能继续。看到乌妹这样辛苦,毛姐便自告奋勇,让乌妹把菜挑到祖屋天井,由她领着乌妹的三个孩子给菜摘除老叶去根。到了茭白大量上市的季节,她便带着孩子们剥除茭白的外壳;花生丰收了,便摘花生;乌妹家晒谷子,她便帮忙看守晒着的谷子……毛姐这样尽心尽力地帮着乌妹,让乌妹很是感激,但凡家里煮了肉菜,必会提前装好一碗,让孩子们给毛姐端过去。
一晃,孩子们已经长大成人,乌妹建了新房,也搬到了镇上,独自住在整修好的祖屋里的毛姐也逐渐老去。没有孩子需要看管的祖屋空荡荡的,毛姐显得更孤单。她整日里最紧要的一件事,便是早早拿板凳坐在祖屋门口,望望来往经过的人,见有人挑着桶经过去浇菜、见有人走过便大声打招呼、聊天,这样的晚年生活倒也平静自在。
某日,祖屋的祠堂贴起了紫色的挽联,听闻过世的后生是她曾经带过的一个孩子,在晚上出的车祸……在丧葬仪式上,毛姐再也没有了以往招呼人的心思,整日茶饭不思、恸哭不止,嘴里一直嘟囔着:老天不公啊,不该把这么年轻的后生收走……在出殡仪式的前一晚,毛姐在房间里边哭边喝酒。第二天,人们没有见到毛姐的身影,推开她的房门,才发现毛姐已没有了呼吸,枕头旁边有呕吐物。大家推想,毛姐因为心疼后生的离去,伤心过度又喝了酒,醉酒呕吐导致了窒息死亡。
多年以来,毛姐和村民已处得像家人一样。虽然没有亲人,村里仍然给她举行了出殡仪式,很多人前来送她走了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