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曼炜

小时候，妈妈特别喜欢带我们去照相馆拍照，留下美好的瞬间，记录我们的成长。偶有在外居住的亲戚、乡邻、华侨回乡，给大家拍照是必备项目。洗好的相片带出去，可以让没回家的人看看家乡、看看家乡的亲人，解解思乡的愁。归乡的人带有相机，妈妈一定会拎着农家蛋、青菜之类的上门叙旧，之后再请求顺带给我们拍照留影。

翻开我家的相册，满满都是时代的印记和回忆。一张表情略显羞涩的青年男女在公园分开很远站的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只见男同志戴着蛤蟆镜、穿着20世纪70年代特有的宽脚喇叭裤、皮鞋，头发略长，中分，用束发带箍着，像极了千禧年前后播放的台剧《流星花园》里的道明寺，看上去痞痞的。这个时髦的嘻哈男青年是我爸，看到他的装束，瞬间觉得他很有时尚嗅觉力，领先潮流好多年。妈妈的穿着凸显那个年代的特色：梳着两条长辫子，上身是白底碎花的上衣，下身是黑色的裁剪肥大的裤子，脚上穿着黑色的一带布鞋。照片日期是1979年夏天，那时他们还很年轻，正在恋爱中。照片记录了那个年代的青春和爱情。

往后翻，是妈妈的单人照。照片中的她，烫了头发、涂了口红，白色的上衣外加翻领的浅灰色外套，圆脸、眉舒目朗，向镜头微微笑着，整体自然温婉，阳光大气。与之前恋爱中的相片对比，更见成熟了。看来，时尚的风也吹到了妈妈身上，悄悄地改变了她的装扮。

孩子们出生以后，爸爸妈妈入镜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主角都变成我们姐弟三个了。小时候的我，遗传了父母的双眼皮特征，眼睛又大又亮像会发光一样，人家一逗，眼睛也跟着笑起来。这样的我，深得家里老阿太（太婆）的喜爱，有空必抱着我，疼爱地喊我：贼婆子、我的贼婆子哟……8个月大的时候，妈妈抱着我到相馆拍照。为了哄我坐在婴儿凳上，妈妈给了我一块苹果，我只顾着啃苹果，不肯看镜头。不知道她和摄影师等了多久，我终于看向了镜头，留下了这张珍贵的留影。妹妹出生后，妈妈和小姨各自抱着自己的孩子，在老家屋后的铁路上留下了合影。再后来，3岁半的弟弟骑着他的小三轮车，后面拉着妹妹。这张照片是在老屋门前的禾坪上照的，从穿着看，应该是冬天，阳光正好。弟弟和妹妹都是黄黄的头发，胖乎乎的小脸，奋力骑车拉妹妹的弟弟，小脸红扑扑的，两个毛孩子娇憨可爱。

有一年春节，定居在广州的小舅回来了，在年三十祖屋祭祖的供桌旁，给我和表妹拍了照。我穿着的外套上绣有“中国”两字，表妹的外套上则绣着“美国”。两人的外套也反映了当时中美两国的关系。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1979年中美正式建交，两国结束了长达30年之久的不正常状态，国人也不避讳谈美国了。小女孩之间经常闹矛盾，我和表妹应该是起了口角在怄气，但是大人命令拍照，不得不拍。我嘟着嘴，表妹抿着唇，两个人穿着绣有“美国”“中国”字样的外套，勉强站在一起看向镜头。我俩的合照成为了我家照片中的一个经典镜头。

翻到了自己小学时，穿着很潮的黑色运动套装的照片。这套运动服是亲戚从香港带回来的旧衣。那时，在香港定居的亲戚每逢回乡，必在村里摆酒宴请乡亲。近亲则会分得金器首饰，优先获得用红白蓝胶袋装的旧衣挑选权。那时，香港货对我们来说都是精品，连旧衣也一样是精品。每年，妈妈都会去跟香港的表舅妈拉近关系，请求表舅妈把表姐穿不下的旧衣留给我。看着这张照片，又勾起了我的回忆。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香港经济发展迅速，是亚洲最富裕的城市之一。香港的翡翠台、本港台、香港的娱乐节目、电视剧和音乐作品在内地广受欢迎。香港丰富的文化生活吸引着我们，激起了我们对香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再往后，大家的生活慢慢好起来了。每年，外公的生日便有很多亲朋好友来庆祝。饭后，给小朋友拍照也成了保留节目。玩得正开心的小朋友被大人硬生生捉来站成一排拍照，自然是不愿意的。于是，松松垮垮站的站、蹲的蹲，哭着不干的……小孩拍完了照，该大人上场了。20世纪80年代末，百姓的日子开始慢慢好起来。彩色电视机、摩托车等贵重商品开始走进普通家庭。那个年代，拥有一辆嘉陵摩托车是很多家庭的梦想。外公的生日会上，有一辆浅蓝色的嘉陵摩托车，成了妈妈和舅妈、姨妈摆拍的道具。妈妈坐在车头，双手抓着车把，后座上的是二舅妈。他们都笑吟吟地看着镜头。后来，家里赊账向亲戚买了一辆二手的嘉陵摩托车，爸爸便教会了妈妈骑摩托。妈妈骑着这辆心爱的小摩托，驰骋在去往批发市场的道路上，从市场拉青菜、拉西瓜、拉各种日用商品回店里卖。妈妈是一个聪明、胆大心细的人，爸爸教她骑有挡位的摩托，一点就会。有一天傍晚，她骑着摩托去市场拉西瓜，载着200多斤的西瓜，因为天色昏暗，遇到修了一半的路，她骑着摩托从断头路上飞了出去，紧急关头，她牢牢地抓住车把，稳住了方向，落地后继续平稳向前驶。再后来，妈妈骑着这辆嘉陵摩托车送我去上大学，可惜当时没有相机，没有在大学校园留下我和妈妈的合影。

我们长大了，陆续结婚生子，家里的相册有了爸爸送我出嫁的画面、妹妹结婚摆酒的相片、儿子、外甥的相片，爸爸妈妈和儿子、外甥合影的相片……

再后来，妈妈骤然离世，葬礼上，我们悲痛欲绝、孩童懵懂不知悲痛的表情也被相机记录了下来。每翻一次照片，看到照片中妈妈的一颦一笑，那么的鲜活，愈加勾起我们的伤心。妈妈离世后，家里的相册便被尘封在了抽屉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