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婷
“一二一,快快,不要像个老太太。”
奶奶听到口号,抓紧了几步,她肩上的扁担一晃一晃,水溅了出来。
“奶奶可不就是老太太吗?”奶奶放下水桶笑嘻嘻地说。
“不不不,奶奶一点儿也不老。”
奶奶摸了摸我的头,说了声:“傻孩子。”
我才不是傻孩子,我知道奶奶会老,我看见她长出了白头发,但我不想她老。
奶奶浇下的水忽地消失在土里,我知道那是番薯苗在咕咚咕咚地喝水,它们喝饱了就能长出番薯仔来。奶奶种的番薯最好吃,又大又甜,又软又香。
奶奶说,等到穿上棉衣的时候,番薯就熟了,熟了就甜了。奶奶还说,种完这季番薯,她就要去叔叔家,婶婶快生娃了,等番薯甜了,她再回来。
奶奶浇完水天就黑了,我们走在田埂上,奶奶说她明天就走,叫我好好吃饭,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奶奶却哈哈笑开了。
我等着棉衣披上身,等着奶奶回来。
冬天番薯甜了,奶奶果然回来了。她给我煨了大大的番薯,还做了辣椒蒜蓉豆豉菜。
奶奶做的辣椒蒜蓉豆豉菜,我很爱吃。她把辣椒剁碎,蒜瓣拍烂,拌着豆豉一起炒,要不了几分钟香喷喷的菜就出炉了。用辣椒豆豉送饭,我能吃下两大碗。
吃过午饭,奶奶就要走,还带着一大袋番薯。奶奶说,番薯很甜,带给叔叔他们尝尝。我拦着门,不让奶奶走,妈妈把我拉到一边,我看着奶奶坐在爸爸的摩托车上离我越来越远,眼泪下来了。
第二年春天,我上小学三年级。暑假的尾巴,我跟着妈妈把一棵棵番薯苗放进事先挖好的小土坑,埋土,浇水。一切完毕后,天色已晚,我提着塑料小桶走在前面,妈妈跟在后面。
妈妈说,婶婶又怀上了,奶奶今年就不过来了。我“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我好像有点忘记奶奶的样子,做梦都梦不到她。奶奶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学会了做辣椒蒜蓉豆豉菜。这道菜没想象中难,只要把材料备齐,放锅里翻炒一下就可以了。
我很想告诉奶奶,我会自己做饭了,可奶奶一直没有回来。很多个中午放学,我一个人吃着辣椒蒜蓉豆豉菜偷偷地哭。要是有人看到,我就说是辣椒辣的,但很少有人问的,爸妈都在厂里中午不回来。
冬去春来,我小学毕业了,到县城上初中,寄宿,回家的次数少了。
一年冬天,我周末回家,锅里已经煲好胖乎乎的番薯。我清楚地记得,夏末,妈妈扭伤了腰,所以家里没有种番薯。那这些番薯是哪里来的?我正疑惑着,妈妈和奶奶便进来了。
奶奶很高兴地喊了我一声“国仔”,我淡淡地“嗯”了一声。妈妈听了有些不高兴,嗔怪道:“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以前很黏奶奶的,现在怎么回事!”
我不理会妈妈的话,躲进房间做作业。
房间外传来奶奶的声音:“孩子大了,自然就不黏我了。”
我听了鼻子有些发酸,奶奶丢下我已经好多年了啊!
周日回学校的时候,奶奶给我装了一袋番薯,让我带去学校分给同学吃。我怎么也不肯,这多丢人啊!面对奶奶装好的一袋番薯,我犟着。最后,妈妈大吼一声:“爱吃不吃,饿的是你。”
我拎着书包出了门,瞥见奶奶失落的眼神,番薯是她种的。
在车上,我一直想着奶奶的话,她说,小军要上学了,她要搬回来住了。小军是叔叔的儿子,他终于长大了,我很高兴,但没有表现出来。我的奶奶终于要回来了。
可是,当我再次放假回家时,奶奶并不在,妈妈说:“小军舍不得你奶奶,整天哭闹,所以她就回去了。”我拿了一条红薯进了房间,把门反锁,边吃边流泪。奶奶就是个大骗子。
后来,我就不理奶奶了。见到的时候,只叫一声就跑远了。
在叔叔家,我看到奶奶带着小军去地里种番薯,我决定再也不吃她种的番薯。有一次,我对小军说:“吃了番薯变番薯,你就是大番薯。”小军听完哭了,这一幕恰好被奶奶看到。奶奶用严厉的眼神望了我一眼,转而温柔地对小军说:“番薯是好东西,闹饥荒的时候救过很多人的命,大家都喜欢吃。”
我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后,更不常回家。倒是时常听妈妈说,小军调皮捣蛋,没少让叔叔和奶奶花心思。我听后,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我是个小大人了,已经不计较和小军争奶奶的宠了。
这年冬天,番薯可煨的时节,我接到家里的电话,是丧事。奶奶挑水浇菜时摔了一跤,磕到头,再也没有起来。
丧事料理完毕,回到家,妈妈陪着爸爸呆坐在沙发上。我听见他们的对话:“上个月,我妈怕我没钱用,还偷偷塞钱给我,又怕其他兄弟姐妹看见。”
爸爸没有妈妈了,针刺了一下胸口。
我钻进卧室,抚摸着幼时和奶奶的合影,心里默念着:奶奶,番薯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