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樱
我以前常和别人笑言:“我没有长辈缘”,这个“长辈”指的是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那一辈,因为我是妈妈带大的孩子,和他们相处的时间都非常短。
我爸爸五兄弟姐妹,他排中间,前面是大哥大姐,后面是弟弟妹妹。可能是小孩太多难以顾及,爸爸很小就让老家的姑婆帮忙养着,到了十几岁才回来,在家帮了几年忙就去当兵,退伍回来经人介绍,跟妈妈结了婚。妈妈原本在兴宁百货公司上班,生下姐姐后,爷爷奶奶并不愿帮忙带小孩,他们也还年轻力壮,想自己搞门路再挣点钱。于是妈妈无奈成了全职主妇,后面又有了我,妈妈便没有再去上班。
在我印象中,爷爷是个老好人,当过村书记,口碑向来不错。他脾气沉着说话不多,去到大伯家,他总是半躺在摇椅上听收音机,偶尔来我家,也是一个人不声不响在客厅静坐。如果爸爸恰好在家,两父子便沉默以对,不停抽烟喝茶,偶尔有一句没一句闲聊,气氛很是巧妙,这时我总从侧门跑开,不想经过客厅。
他对我话语也不多,开心时会摸摸我的头,总喜欢在期末考试后问我成绩。小学时我成绩好,时常考前几名,拿出试卷和成绩单,他就会笑眯眯表扬我,然后给我奖励,五元十元的都有,交到我手里,并嘱咐妈妈让我自己支配不要收缴。
奶奶年轻时是生产队长,做事风风火火且性格执拗,连爷爷都惧她三分。我两岁多时堂妹出生,奶奶便收拾行囊到广州照看她。一直以来,奶奶都与小叔投缘,因而也特别喜爱堂妹。此后十余年,一年最多回来两三次,我总觉得她不疼爱我,因而从未与她亲近。
她年轻时如男人般要强,一直在外忙活,也不擅长下厨。在广州待了几年后,有次回来,她带回番茄酱,手剥了虾仁,难得煮了一道茄汁虾仁。当时我从未吃过这个菜,茄汁浓郁酸甜,搭配虾仁更是增添了一份鲜甜,拿来拌饭也特别好吃,现在想来还是很怀念那个滋味。
后面她老了,从广州回到家中长住,我也长大出来工作,或许是岁月磨去了她早年的锋芒,也可能是我褪去了年少时的顽劣,虽然依旧有隔阂,但两个人还是亲近了些。她后面也时常惦记我,攒好的家鸡蛋送家里,会特意叮嘱我多吃一点。
有次闲聊,我问她还会不会做茄汁虾仁,由我来购置材料,她居然说不会做这个菜,我再次讲述细节,她依然坚持说没有做过,表情迷茫且坚定。这让我不禁疑惑,是我的记忆出了差错,还是她正慢慢把岁月忘却?
外公外婆也没带过我,要照顾舅舅的儿子。每逢重要节日,妈妈就会骑单车载着我,骑行一个小时,到外公外婆家。
外公是个“能人”,体现在方方面面。他原本是百货公司的会计,工作得力,业余时间,更是学什么像什么。只要是他感兴趣的,稍加学习和琢磨,必定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于是他厨艺甚好、爱好字画,熟晓二三乐器,甚至对中医也略通一二。
每次聚会都是他负责采买下厨,有些精细的菜色则会提前一天准备,食材或是炮制或是油炸,以备第二天快速使用。回想起来,他真的是做什么都好吃,酿豆腐、炸腐卷、蒸肉丸,还有小炒和汤,口味都非常好。
当时家里偶尔会去城里吃大排档,店里的炒牛肉大片软和又镬气十足。我去到外公家时便向他描述了一番,外公饶有趣味听着并不搭话,下次去,他竟也端出一大盘炒牛肉,味道不输大排档,当时我就觉得外公简直无所不能。
吃完午饭,大人们在客厅闲聊休憩,我则一直缠着外公陪我玩耍。外公早年是有脾气的人,小时候妈妈头上可没少挨“爆栗”,也经常听到他呵斥表哥,但对我却是一直很温和,他用小碗装水,拿毛笔在阳台地板上教我写字画画,我笨拙地依葫芦画瓢,他笑得很开心。
外婆长得慈祥可爱,总是笑眯眯的,听说年轻时也娇小憨美,很是讨人喜欢。外婆性格非常柔和,从没见她发过火,我和姐姐吵架时,她轻声细语教导我们要互相礼让,也不会去指责谁对谁错。
三年级的时候,她身体不好来我家调理了一段时间,记忆里那是我跟外婆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每天我俩都打扑克,她只会打最简单的 “7鬼523”,我们却乐此不疲,输的人给赢的捶背,外婆打牌不行,经常输,我就故意“放水”,为了给她多捶捶背。
牌打完了,我总是意犹未尽,缠着她煎薯粉粄吃,外婆的厨艺很平常,但煎的薯粉粄特别好吃,添点鸡蛋和葱花,刚出锅香喷喷的外酥里嫩,我吃得欢畅,她则在旁边一直招呼别吃太快,怕我烫到嘴。
外婆住的时间并不长,恢复得差不多,她就提议要回家,听到后的我一下就哭了。于是她不得已留多了几天,然后趁我上学时直接走了,毕竟还要回去看管孙子。她也是没办法,事后还打电话来道歉,我却还是难过了很久。
一晃眼,我从幼稚到成熟,四个长辈却从强壮转向了衰老。爷爷在我没上初中时离世,奶奶自己单打独斗到八十多岁,说她可以去找爷爷了,善良单纯的外婆,最后竟衰于老年痴呆。现在只剩下外公,被大家尊称为老寿星,曾经聪明绝顶的他,已经开始忘人和失语,不停混淆我和姐姐的名字。
对我这个孙辈而言,他们的时代就这样悄然过去,像天上的薄云,缥飘渺渺最后不知所踪。其实从小我就羡慕能在老人面前撒娇的孩子,拥有这种深厚敦实的爱,是多么幸福。幸好现在我的女儿也拥有了,在老人家面前,她总是任性娇纵得像只快乐的小鸟,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