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朵
敞亮应该是一个褒义词,至少我觉得它的明亮开阔是令人愉悦的。
敞亮,词义为“宽敞明亮”。“敞亮”一词曾出现在《红楼梦》第三十八回:“那山坡下两棵桂花开得又好,河里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岂不敞亮?”这高于油盐柴米的情趣,松弛而娴淡,呈现着纯净美的生命力,作为读者,心情往往与书中人物一起雀跃,敞亮。
“敞亮”比喻义为不含糊或不会误解;或思想认识提高,心里显得开阔。据说东北地方对做事、说话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不拐弯抹角的人,誉称为“敞亮人”。敞亮多好,不扭扭捏捏,不装模作样,爽爽快快,满满的正能量!
喜欢敞亮。不伪饰,头脑清醒,坦坦荡荡、爽爽朗朗地活着,也算是一种敞亮吧。而如今,能这样敞亮活着的人少之又少,如遇见,当属凤毛麟角,是片光零羽。
11月30日,回老家探母返梅县的班车上,幸运地与敞亮来了一场“不被打扰的相逢”。似是“艳遇”,又仿佛不经意地捡拾到了一张彩笺,上面写着一个传奇。
因为不是周末,所以开始时乘客并不多。但车子到了邻镇地界后,沿途不断有人上车。在后来乘客的言谈中,我才知那天是邻镇圩日,村民是去赴圩的。都是乡里乡亲,很快他们便热聊起来,说的尽是土地收成的喜悦,满车浓郁的乡土气息,比“把酒话桑麻”还热诚欢乐。我好像回到小时候村口的裁缝铺子,那一个个热热闹闹的晨暮又现眼前。聊不完的姑嫂长姑嫂短,说不尽的四时农事,不见首尾的欢声笑语。心田竟然有些海浪翻腾。
这热闹像序幕,真切地等着一位女主的到来。热聊之际,忽听到一个乘客说“这个老家伙,现在才锁门!”车子随即停在公路的右侧。透过车窗看见路边不远处的一栋房子前,两位老太太一人提着一个鼓囊囊的蛇皮袋,其中一个正在锁门大概是屋主……不一会,两人就提着蛇皮袋上车来了,司机又帮着屋主老太太将放在路边的一袋谷子抬上了车。那老太太一面说着今天去碾谷子顺便赴圩,一面利落地找座位坐下,她看起来应该有70岁了,但身子骨很硬朗,古铜脸色透着高原红,坦荡的眼神流露着“我是农民,我自豪我骄傲”的自信;整个人朴素得像田野中的布惊树,虽然老意一目了然,可是举手投足间又难掩常年与土地亲密接触的一脉天真。
车厢里的画风一下子变了。先是有人笑“老家伙身体真是好,还穿短袖”,我才发现那老人确实是穿了短袖,而大家基本上都是单衣加外套了;随后司机说“这个老家伙啊,不但身体好,还鬼精着呢!”老太太听到被赞,开心地笑着,却又不肯被人说成“鬼精”,即为自己辩解起来,大有“诸葛孔明舌战群儒”的架势。她言人活于世,哪个不精,又哪个不贪,都是“我要你的壶,你要我的锅”,谁也不笨。俨然是思辨家、哲学家,将气场拿捏得稳稳的。
说说笑笑中,碾米厂到了,司机与老太太一起将三袋谷子搬进碾米厂后,又重新上车。老太太说待她赴圩回来,米就碾好了。车到圩镇,下去了一大半人。老太太也下了车,可是车上依然有她的传说。说那老太太就是个厉害人,勤劳能干闲不住,七八十岁的人了,还能挑着自种的番薯到梅城卖。说甚至有一次碾米,等她回到碾米厂,碾米厂却关门了,待厂里的人来开门,则耽误了她坐班车回家,于是她让碾米厂的人赔了她后来坐摩托车的车费。乍一听,心里有些鄙夷老太太的蛮横贪恋,众人也纷纷指责老太太过于霸道。谁知讲的人却笑了,是碾米厂老板失信,老太太原先与碾米厂说好了几点来取米的,人家却提前关门了,老太太是何等敞亮、精明的人哪,岂能饶得了他?我心里一震,更是刹那眼前一亮:这真的是一个威武又可爱的人哟!众人转而指责失信之人,老太太被逆转翻盘,空气中都飘荡着丝丝缕缕对她的敬意。
老太太应该是现在为数不多的乡村坚守者,一生从未离开土地,一直在土地上讨生活,朝耕暮耘,志坚行苦,带着对土地的眷恋与热爱,敞亮地活着。我本想用“悲壮”一词来形容她在乡村的坚守,却忽然想起了《读者》的一则故事:一位旅游达人姑娘来到西藏,在一个村落投宿一位老奶奶家,老奶奶安静而慈蔼,姑娘与老奶奶分享她的旅游见闻,本以为会得到老奶奶的赞叹与羡慕,没想到老奶奶却满怀同情对她说,姑娘,你这般奔波,真是辛苦啊!……姑娘到处游走,心灵却仍然有消不去的不平衡和焦虑;老奶奶一辈子都待在一个地方,没有去过哪里,却拥有了一个现世安稳。所以转而一想,觉得那一生坚守乡村的老太太其实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人!
这趟车,一路走走停停,到家比往日多费了近半小时,却一点都不闷,因为时光赏给了我一个传奇,一个乡村老太太的热辣串烧传奇,真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