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宗帅（杭州）
人物简介
无名氏，1917年出生于南京，本名卜宁，又名卜乃夫，笔名无名氏（其兄卜少夫为港台著名报人）。无名氏学历不高，自学成才，20世纪3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并从事新闻行业；40年代出版《北极风景画》与《塔里的女人》，风靡一时，在现代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50年代之后，经历过下放劳动、入狱、平反，1980年聘为浙江省文史馆馆员；1982年12月赴香港探亲，次年转至台湾定居。2002年10月11日病逝于台北。
导 读
在追寻林风眠的数十年中，无名氏（即作家卜乃夫）是位时常出现的故人。在林风眠一生的人际关系中，很难有人可以与无名氏比肩：从重庆时期、杭州时期、上海时期、香港时期，直至台岛时期，从未间断。作为文学家兼记者的无名氏，他在不同时期为林风眠留下为数不少的记载文字。然而在往后的半个多世纪，无名氏的评论，总是时常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甚而销声匿迹。何以如此？居住在杭州的徐宗帅先生，长年探寻林风眠的历史足印，亲赴中外各地，亲访一切与林风眠有关系的人与处所，搜集与记录的成果非常丰硕。徐宗帅此文，通过对无名氏的钩沉，认为无名氏既有记者的敏感，又有作家的勤劳，保留了“甚详”的日记，不同于一般小说家的想象与虚构，特别是与林风眠的交集，都是以亲历者出现，比一般的回忆更加原汁原味。
■无名氏是时常出现在林风眠身边的故人
长期致力于林风眠研究的朱朴先生说，在20世纪80年代为编写林风眠年谱，曾引用过一些无名氏的文字，但他请林风眠过目时，都被删得一干二净。另一位艺评家因此认为，无名氏是小说家，浮想联翩，虚构描述，一不小心就会失真，容易以讹传讹，以无名氏的文字来定义林风眠并不适宜。沉淀多年之后，笔者于今再读无名氏，冷静中又激动起来。其间为林风眠走过一些地方，碰到一些事情，遇上一些人物，无名氏已不再陌生。
无名氏与林风眠的关系，不论是交往时间长短、密切程度，或是认知评论，都可得到明证。从重庆时期、杭州时期、上海时期、香港时期，直至台湾时期，从未间断，在林风眠一生的人际关系中，很难有人可以与无名氏比肩。
无名氏才华横溢，激情似火，又对绘画艺术情有独钟。1936年，在南京的全国美展上，他第一次看到林风眠参展的《猫头鹰》，当时还不以为然。七年之后，在西安，经画家赵春翔的推崇，无名氏成了林风眠的敬仰者。
1945年11月7日下午，无名氏在重庆南岸大佛段探访了林风眠。这次历史性的晤面开始了彼此的友谊，并且延续终生。
1946年夏天，无名氏在杭州玉泉林宅，第一次系统地观赏了林风眠的大批新画，充满鲜活线条、色彩与构图的作品，立即将无名氏引进了林风眠深邃的艺术天地。
自1947年至1950年底，有三四年，在杭州西湖畔，作为邻居，无名氏与林风眠“几乎每周必聚会一两次，海阔天空畅叙个半日”，“三年半中，谈过一百七八十次”。
1951年林风眠离开杭州的学校，迁居上海之后，无名氏仍然不断前往探望，欣赏新作，直至1967年春夏，在严密监视之下，还见了一面。当时林风眠的情绪表露，终生难忘，无名氏为此还写下了《东方米开朗琪罗在兽笼中》一文。
1982年，无名氏由内地赴香港，林风眠在香港已息交绝游，但一听无名氏出现，思念老友，即打电话，邀无名氏在九龙醉红楼午餐。
1989年，林风眠在台北办画展，百忙之中还到处找无名氏，约在丽都饭店共进早餐，表示这次时间太仓促，将来拟悄悄秘密来台湾小住两月，再找老友长谈。
1991年3月，林风眠赴台湾领取文建会的“文艺奖”的颁奖会上，无名氏紧握林风眠的手，连声道贺：“林公，你真伟大！你真伟大！”
当年8月12日，林风眠在香港逝世——这成了两人友情的绝响。
■不同时期无名氏都为林风眠留下文字记载
不同时期，无名氏为林风眠留下有记载的文字计有：
《林风眠绘画思想蕴藏着文艺复兴》（1947年12 月8日《申报》第四版）；
《东方文艺复兴的先驱者——林风眠》（1948年7月上海真善美图书出版公司出版《沉思试验》）；
《东方米开朗琪罗在兽笼中》《人性风景》(副题：好一个现代阿波罗、伊甸园式的无邪镜头；“读好人”比“读好书”更重要)；
《林风眠焚画记》(未发表的二首长诗)；
《中国-巴黎画展·简纪林风眠先生》（1987年）；
《豹笼大师》（1991年）；
《忆林风眠片断》（1991年）；
《仓库大师》（1993年11月30日至12月2日 台湾《联合报》）；
《林风眠秘辛》（2001年5月21日至22日台北“中央日报”·副刊连载）。
无名氏文字的真实性，一度疑云缭绕，但通过一帧照片与笔者的一次踏访，顾虑顿消。
这帧照片是1947年冬摄于杭州西湖葛岭赵宅，赵无极夫妇出国前夕。赵无极搂着儿子嘉陵，其妻谢景兰在前左一；林风眠随意坐后。照片中无名氏最引人注目，他居于前右一的位置，还有他留下的文字：“那天我穿一套米白色毛料中式长袍，每一个中式纽扣几乎有蚕豆大，整个形象是很突出的。”照片与文字，真切吻合，天衣无缝。
2015年笔者踏访六十年前林风眠曾“隐居”过的重庆南岸大佛段仓库，就是根据无名氏《仓库大师》中的行程、地名、环境的提示前往，准确无误。在大佛段徘徊时，笔者除了感叹林风眠独特人生之外，也十分钦佩无名氏的行文严谨， 再现了林风眠的重庆生活，如照片一样清晰。详尽的记录，有声有色，场景、对话与细节可信，动情感人，填补了林风眠经历中的空白。相比之下，不少林风眠学生的回忆与传记中有关这段历史的描述，都显得苍白，一些凭想象的文字，更是漏洞百出。无名氏的这篇文字，成了林风眠重庆南岸生活的忠实记录。无名氏既有记者的敏感，又有作家的勤劳，保留了“甚详”的日记，他自言会有八九万字的回忆录可写。这些文字的再现，不同于一般小说家的想象与虚构，特别是与林风眠的交集，都是以亲历者出现，比一般的回忆更加原汁原味，生动贴切。更何况彼此已经不再是记者与被采访者的关系，而是邻居、朋友、知音，所以无所顾忌，直言不讳，真诚是显而易见的。
林风眠各个时期的作品真迹，无名氏不但都能一饱眼福，更为重要的是，他一直关注林风眠的创作方向，跟踪林风眠的摸索历程，是林风眠身边极为有限的几位艺术对话者。这点潘其鎏与王良福都是见证人，笔者已有所闻。
■无名氏是特殊的林风眠研究学者
林文铮在1925年时就已认定，“林风眠是中国最有前途的天才艺术家，他自由地游弋于东西两种艺术传统之间”。如果说林文铮还有点书生意气，更多是前瞻预言，那么无名氏的评论更是扎扎实实，既有哲学的思考，又有美学的探究，从历史到现实，从个性到作品，作了全面完整的评述。其视野的高度，深入的精微，在《东方文艺复兴的先驱者——林风眠》中阐述得淋漓尽致，通明透亮，而这还是在1947年，令后来的艺评家不得不感佩有加。无名氏讲得是那么的深情：“林风眠谦虚表示：辛苦了三十年，现在才算‘开始画了’。这是真正伟大的‘开始’。不是一年一年地跃，而是一月一月地进展，这是林风眠的时间，永远在画面留下进展的痕迹。”林风眠有无名氏这样知心的朋友与中肯的评论，应该是幸运的和温暖的。
但在往后的半个多世纪，尽管也出过一些林风眠研究论文集、画册，也办过大大小小的画展，还会引用一些名家名句，以助对作品的解读，但无名氏总是缺席。细细思忖，缺席的岂止是某人？不！而是文化，而是历史，也是艺术，也是公正。
大陆几本所谓权威的研究论文集，鲜见无名氏的名字，这是因为对林风眠的评价，事实上是走过了曲折辛酸的“出又转内”的历程。无名氏的评论，总是时常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林风眠与其激赏者，同样都曾被打入另类而销声匿迹。更为痛心的是拨乱反正时，只是进行横向的对比与褒贬。后来借用海外的声音为林风眠喊冤叫屈，果然可以见效，但也往往进入不少误区。因为种种原因，林风眠研究至今还存在盲区、误区、雷区与禁区，而无名氏从40年代开始对林风眠的评论，无论是宏观，还是微观，皆独到精辟。其评论的力度，至今依然显露出经久弥新的锐利观察与精神力量。
未来的中国画史，必将以林风眠为分水岭，分为“林风眠以前”的画和“林风眠以后”的画——这是无名氏著名的经典评论，也是被历史证实了的预言！不过数十年之后竟也有人酸酸地说：是被蒙准了。
苏立文的博士生，也是同为林风眠研究专家的高美庆教授，几次香港晤面，每每谈及无名氏，总是十分赞赏，予以肯定。
著名收藏家王良福先生，是公认的林风眠在香港的知音，就曾邀请无名氏来舍鉴赏家藏的八十多幅林风眠的画，非常看重无名氏。
无名氏对林风眠的奠定性的评论，都出自20世纪40年代，当然无法预料之后社会变革的政治冲击与震荡，但文化脉络是生生不息的，艺术发展是自有规律的，所以无名氏的评论依然承前启后。在此不妨重温几段，体会其中的理性与激情：
◎这个综合东西两大文化的艺术家，命运是残酷定了的。过去他奋斗了三十年，被误解了二十年，在“沉默洞窟”里隐藏了十年，今后他还得被误解二十年，沉默二十年。
◎他能用几百年理学影响下的东方人的禁欲主义的眼睛，看西方的强烈生命色彩，知道西方真能给东方什么，他也能用西方狂热火焰的生命眼睛来看东方的冲淡淡泊，知道东方真能给西方什么。
◎他画出一种新的伟大的精神和谐、新的圆满人性，以及感情与理智的新平衡。
◎在这里，林风眠是中国现代第一人，大胆接受了西方近代的全部人文思想，以这个为基础，再用一个全新的眼睛来看东方，选择东方，而终于又回到东方。
◎林风眠画的形式美，是有一大套深邃的生命思想做底子的，所以它们是结实的、耐久的、越看越耐咀嚼的。
◎林风眠有着最为广泛的试验，克服水墨的难以捉摸的先天困难，裸女便是这种试验的最高纪录。
◎将油画趣味融入水墨的，只有林风眠一个。
◎林风眠的山水，在手法上，摆脱传统的各种写实性的繁杂的皴法，以及擦、拖、点、擢，而倾力向简单的线条和渗透空气的神秘墨韵上发展。
读读这些文字，再欣赏林风眠作品，会茅塞顿开，会别有洞天，更会明白无名氏真正地读懂了林风眠。大刀阔斧的跨越式的改革：步迈得太大的试验，时人往往难以理解与接受。而无名氏是真正的慧眼识珠：“被誉为国际级大师的林风眠，在他的后半生，不只他的杰出艺术受故土漠视、冷遇、误解，他本人也承受多次折磨、侮辱，甚至虐待”，“不管保守派的国画家怎样冷淡他、忽略他，在未来史家笔下，唐宋以后七百年来，他总是最辉煌最灿烂的一个。”
更为特别的还有，无名氏是可以倾听林风眠私房话的人。据无名氏说，这样的人总共仅四五位。
无名氏有资格谈论林风眠，并不是完全被遗忘。在纪念林风眠诞辰一百周年活动期间，筹办部就曾有人多次越洋电话连线，并接受无名氏建议，派遣专人赴美国旧金山走访林风眠亲密弟子潘其鎏，也曾同意在纪念特刊上转载无名氏的《豹笼大师》，只是后来未被刊用而已。
■林风眠与无名氏的私房话
20世纪80年代，曾为林风眠日本个展撰有推介文章的赵宝智先生，谈起林风眠时登台致谢，最深的印象就是：一个含蓄的人。但含蓄，并不等于内心世界枯竭。对于林风眠来说，只不过是不同的岁月，不同的氛围，面对不同的人，心扉是封闭还是敞开？据无名氏透露：“虽与政要、领导交往，但他从不泄漏内心真秘密。”在这特殊的岁月中，私房话才是林风眠的真思想、真性情，是林风眠完整人生不可欠缺的部分，或许还是精华所在。
那么，无名氏听到的是什么样的林风眠的私房话呢？——
林公，你现在怎么画孙悟空大闹天宫？
“bookee（林对无名氏的昵称），现在外面世界不正是孙悟空大闹天宫么？”
林风眠苦笑道。于是他大吐胸中黑暗块垒。我们交换了一些愤怒、苦恼与悲哀。
林对《李花小鸟》解读：现在的世界，是这样的恐怖，即使是春天，小鸟也怎敢张眼看外面世界啊？
微笑是林风眠形象的标配，背后的“愤怒、苦恼与悲哀”形成的“黑暗块垒”又是多么不合时宜，但这就是“私房话”中的林风眠。
林风眠一生承受的痛苦，最为巨大的还是保守的传统艺术势力，即僵化的同行老画家对他探索创新的漠视、冷遇与误解。在忍辱负重之中，只有在挚友面前才会纾解情绪，他曾揶揄地笑道：“你要那些国画家在画面上上颜色看看！”
这种自信与底气，从不外露。
无名氏还回忆：“林风眠后来常对我说，他平生最愉快的时辰，是他与赵无极在杭州来往的这段时期。谁都会享受到他们出奇的诚恳、多情与纯粹、无邪。”其中当然也包括无名氏，并留下不少现场记录，十分奇妙。那种开怀畅谈人生、理想、情爱的景象，是现在不可想象的，但是事实。据说这段时间，林风眠画的色彩都变亮了，明艳了。可能就是强烈的人性放射吧。
林风眠是清醒者，明白像无名氏之类不可能有话语权，已经讲过的话，写过的字，最好的去处是消逝得无影无踪，才能平安无事。所以在其年谱中，被引用的无名氏的文字，当然以删为好。至于为什么删，无名氏心有灵犀一点通，也无须明说。正像1966年春，无名氏在上海，林风眠拟请饭庆贺无名氏五十寿辰，后来获悉形势吃紧，即由学生潘其鎏转告，取消前约，并关照无名氏马上离沪返杭，以后少来往。无名氏当然心知肚明，毫无芥蒂。无名氏40年代末的预言，显然无法涵盖政治浪潮裹挟之下挣扎于浮沉之中的林风眠，但艺术自有其现成规律，林风眠也难以摆脱，是依附，是顺其自然，或是摸索，还是迂回前进？在重庆大佛段采访时，林风眠曾对无名氏说，明冬拟赴美国开画展，没有实现。无名氏所讲的：“他不久即将从事一两丈的大壁画，以期追踪敦煌壁画和唐吴道玄（子）的宗教壁画的足迹。这个工作大功告成之日，也就是林风眠历史使命完成之时。他将再给我们一个新的敦煌时代，一个盛唐！湮没大师们的伟大气魄，将再出现在他的画面上。”林风眠一两丈的巨制大画，是被搅了。据林曦明回忆，在编《小朋友》时，“杂志用他的画一定不要做封面，做封底也不要一个人，要和别人一起凑个版，最后就选了他一张公鸡和来楚生的一张牵牛花做封底”。但林风眠有着客家人的韧性，总能在夹缝里求生存，让艺术无处不在，照样抽芽，照样开花。
林风眠惜别杭州玉泉别墅，脱去西装、摘下贝雷帽，龟缩在上海南昌路53号。然后放下烟斗，退居二楼，穿着黑色布鞋，一身蓝色罩衫，深居简出。除了捣鼓阳台上的花草，就是深夜在昏暗的灯光下不停地画。这是画自己心中的画，也是私房画，当然秘而不宣，更不会在报刊亮相，但可以深信，在近现代美术史的画廊上都会有他的位置。林风眠是“用他的墨和泪，矗起了和西方现代艺术遥遥呼应的里程碑”（潘其鎏语）。对此，水天中先生入木三分：“而林风眠以个人生活（生存）的悲剧为代价，避免了这种艺术(人格)的悲剧。这又是林风眠在现代中国绘画上独特的价值”。赵无极曾经感叹：林先生对艺术的态度比他的画更伟大！
私房话与私房画（留待专文），构筑了林风眠的私人史，而林风眠的私人史并不比正史逊色，或许正是这些私人史补充丰满了林风眠的形象。
理解林风眠的傅雷，未能如约为之写传，是个最大的遗憾；积累了原始素材，希望撰写林风眠回忆录的无名氏，同样没有如愿以偿。但可以弥补的是，无名氏全部的文字能拼出一本别样的林风眠评传。龙应台读了钱穆的“衡量作家的重要性，应由历史意义和时代意义来判断”，检讨过去对无名氏的不公，“我们不能以今日之是，非昨日之是”。无论是对林风眠，或是无名氏，对艺术或是文学，都是一种启示：尊重历史，正视先人。
2002年10月，无名氏在中国台湾地区逝世，临终独居陋巷，家徒四壁，但一直没有放下手中的笔。据尉天聪教授（1935-2019）回忆，无名氏将林风眠请进了《无名书》，成为书中人物——老画家蔺素子的原型。无名氏在病榻上还在念念不忘林风眠，说从林风眠那里学到很多。也许，他们在天堂还是知心朋友。余生也晚，与无名氏缘悭一面，但对无名氏尚可写八九万字《林风眠回忆录》的“甚详”的原始日记，一直记挂在心，拟将赴台拜访知情的尉教授列入了行程，但后忽然传来信息，尉教授也已于2019年12月离世——呜呼、哀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