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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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版:家庭
2023年12月16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2190个日夜的思念

本报资料图库:旧时客家妇女上山割“鲁草”。
本报资料图库:旧时客家山村的一处水车。
本报资料图库:客家“挑担”队伍以妇女为主。

●魏闻新

六年前的那个深夜,母亲在我和大弟、大妹的眼前安详地走了,母亲驾鹤西游,永别了!那一刻,天上的云彩低垂着,在我们的头顶缓缓飘过,初冬深夜的风低吟呼鸣,远远地好像听见家乡琴江河的水在轻轻呜咽……妈妈——我们最亲爱的母亲,静悄悄地驾鹤云游天国了,我们旋即陷入了深深的悲伤之中——六年了!光阴似箭,但,母亲的音容笑貌依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两千一百九十个日夜的思念,母亲生前的点点滴滴总是历历在目,我的心里总有一个冲动要把这浓浓的思念写下来,但因自己笨拙的笔总是写不出心里最想说的话。今天,此刻,再一次打开记忆的闸门,把母亲人生故事的一些片段写下来,以寄托我的哀思。

母亲出生于1935年韩江边上的某个村落,没有准确的出生日期,也没有具体的出生地点。母亲生前说从她记事起,大人们都叫她“箩头妹”,长辈给她起的名字叫进娣——客家人听到这个名字,大都能猜到是从别处抱养来的。母亲就是当放木排工人的外公他们到了韩江下游,从别人家里抱养的长女(据说是当时放在箩筐里挑回来的,就二三岁的样子)。外公的冀望是“进娣”来了,预示着家里就会添上男丁。就这样,我的母亲从一个出生在韩江边的潮汕人,来到了琴江边的客家人家里生活长大,开启了她童年、少年的艰苦历程。

记得长辈们描述过,在日本侵略者入侵潮汕地区的时期,粤东的潮汕平原出现一种叫做“走日本”的现象,许多家庭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卖儿卖女的事司空见惯。而我苦命的母亲,就是在这种时代环境下变成了“箩头妹”——从潮汕妹变成了客家妹。母亲生前回忆说,在她的童年少年的生活中虽没有受到歧视,也得到了外公家人的善待,但那时生产力水平低下,她“娘”家是在琴江河边上的一个大村落里,村里有一口很有名气的井叫王井,人们叫这个村为王井村,所以村里好些成年男子都从事放排,或是手工业、小商贩等营生,母亲娘家就这样勉强度日,所以母亲没有上过一天学。母亲在外公家学会了客家话,从小就打猪草、学做农活,到很远的山上去割“鲁草”,慢慢地长大。

1949年家乡解放,贫苦的农民翻了身,母亲也长大成人了;1953年母亲十八岁时和父亲结婚,虽从娘家王井村嫁到我们鹤墎寨的距离不足二十里,但母亲从此开启了人生的新里程,在这里度过了六十四个春秋。母亲和父亲结婚时,家里有祖父、祖母,另两个姑姑也出嫁了。父亲当时在乡政府从事公安工作,也正是国家进入土地改革时期,随着时代的变迁,从土改,到农业初级社、高级社,再到1957年成立人民公社时期,母亲一边参加集体劳动,一边生儿育女、奉老抚幼,日子就这样平凡又艰辛地过着。

母亲生下我们六个兄弟姊妹,三男三女,我排行第二。1957年我出生时,是父母的长子;母亲离开我们时,我刚刚在外地工作退休两个月,本以为在退休后可以好好侍奉孝敬母亲,可天不遂人愿,母亲在走完她83年的人生路就驾鹤西去了,令我们肝肠寸断……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忘不了母亲几十年服侍祖父和祖母的点点滴滴。我的祖母到了五十多岁后就患了哮喘病,母亲一边要参加集体劳动,一边要照顾几个子女,但再怎么忙碌,她也尽力侍奉好祖母的起居。即使在她坐月子时,也不能像其他有劳力的家庭那样可以得到休息,反而是照样下水洗一家大小的衣服被褥,操持一应家务。老祖母因生病难免会有情绪起伏的时候,但母亲从不拿粗言粗语顶撞老人家。由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粮食困难,家里一年到头都是喝稀粥,还经常掺和着杂粮度日。那时祖父已是近80岁的老人,又身材高大,靠几碗稀饭根本吃不饱,于是母亲从那时起就规定我们煮粥时必须先从锅里捞一碗干饭给祖父,勉强保证祖父能吃个囫囵饱,直至祖父活到86岁高龄时离世。

忘不了母亲那瘦小孱弱的身躯,肩挑重担行走在山间田野的身影。从我懂事时就记得母亲上山挑着“鲁草”回家的身影,记得邻里叔婆婶子们思量母亲的话:“进娣嫲哟!人没鲁草高,只看见远远的两大捆鲁草在山间小路慢慢移动,却看不见她人影。”听母亲说,我1957年出生那天,她还能照样到二十几里外的山上割回一大担鲁草回家,到了午夜时就生下了我。每当回忆起母亲静静诉说这些情节时,我的心揪在了一起,难以想象母亲当时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啊!

忘不了在寒冬深夜里的暗黄煤油灯下,母亲还在切猪草的疲惫身影,六七十年代农村的副业收入大部分就靠养头猪了。记得有一年,我从部队休假探家,和母亲聊天说到这个情节时,母亲伸出她的左手食指一个一个地数着伤疤告诉我,这十几个伤痕叠着伤痕的疤就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切猪菜时留下的。看着这些伤疤,听着母亲轻声诉说往事,我的心有多痛啊!

忘不了家乡长辈告诉我,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生产队抗旱时,我们村需要从陂都河用十几辆水车接驳抽水,不分白天黑夜用人工手摇水车浇灌农田。母亲作为女性劳动力,一样要泡在水里不停歇地使劲摇。听到这些过往,我仿佛看到了母亲弯腰弓背在盛夏烈日下汗水挂满脸庞的身影。

大约是在1972年冬收割晚稻时,生产队通知大家到队里的禾坪上分口粮。那时也就十五六岁的我,挑着一担箩筐跟着母亲去排队分粮,因当时我家就母亲一个劳动力,父亲在政府部门工作,所以是“超支户”。分着分着都没轮到我家去称稻谷,焦急中就上前去问队干部,得到的是一声“你家是超支户,没粮分”的答复,当时的我只是觉得头脑“嗡”的一声,不知所措了,只好默默地陪着母亲空手回家。回家路上母亲一句话也没说,想想母亲当时的心里有多么落寞啊。

忘不了母亲善良仁慈之心。记得还是七十年代初,听说河南、安徽等地闹水灾,那时常常可以见到从北方流浪到我们家乡的乞讨者,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我们村就有一群流浪乞讨者常驻在村里,一到吃饭时分就有人上门乞讨,连着好多天如此。由于大家都缺粮少吃,日子艰难,难免有的人家觉得自顾不暇,不愿施舍,但我母亲却不论我们吃稀粥还是红薯,都一定会同样匀给乞讨者一份,并要求我们不准关门驱赶乞讨者,一定要尽可能给他们一些食物。母亲总是教育我们要有慈悲心,尽力帮助有需要的人,她说只要家里有的,帮完别人,剩下的才是自己的。在当时的困难年代,母亲的善举仁心,也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播下了种子。

忘不了母亲从生产队挑公粮到二十多里外县城粮库的情节。那时是大集体体制,各公社、生产大队都要缴交公粮给国家,母亲说最苦的是挑着上百斤的公粮过琴江河的浮桥时,因自己个子瘦小,挑着重担一步一摇走在晃悠悠的浮桥上,真是步步艰难啊!

记得在母亲81岁过年期间的一天晚上,家人们在一起聊天,说到过往在生产队劳动时的一些情景,父亲突然问了母亲一句,说:“也是没想到那时候你那么吃苦能坚持下来。”母亲淡淡地回答道:“就是因为想到自己是干部家属,要有个好的样子。”听到从未上过一天学、不识一个字的母亲说出这句话,我的内心被震撼到了!这就是我平凡、普通、弱小的母亲的内心独白!母亲的这句简单直白的回答,让我对母亲一生坚守善良朴实、坚忍克己、尊老爱幼、和睦乡邻,找到了最好的注解。

忘不了母亲在我们兄弟姐妹成长路上,总是用朴素浅显的道理教导我们。在待人接物方面,母亲教育我们一定要记得“先要紧着他人,尽量大方,剩下的才是自己的”,这个朴素的原则,也总是体现在对待亲戚朋友时的安排,有客人到家时,即使简单的菜也总是要多做几样来招待。对在外工作的子女,母亲叮嘱最多的,就是要忠厚做人,和睦乡邻,先人后己,听党的话。我十八岁离开家乡参军入伍,后转业地方在外地工作,每一次探亲后返回工作单位时,母亲都对我如此教导。我有时在工作中碰到困难,事业不顺时会在母亲面前抱怨几句,母亲总是用家乡俗语劝解我,诸如“条条毛里臭汗酸”“再好草地有瘦牛”“到处杨梅一样花”“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心舅唔合家娘意,做出莲花鬼点火”——用这些富有哲理、浅显朴素的道理来鼓励、教育我爱岗敬业、做老实人。每当我工作上取得一点成绩向她汇报时,母亲总是微笑肯定,从不过于喜形于色,就是说一句话:“要夹着尾巴做人啊!”现在回想起来,母亲平时教育子女从不啰嗦,就是说这几句话,一样让我们印象深刻。

忘不了母亲爱惜子孙的深情大恩。母亲抚育我们兄弟姐妹六人长大,照顾带大十个孙辈成人。记得在物质困难时,家里偶有一点好菜,母亲总是让阿公阿婆和我们兄弟姐妹先吃、多吃,总是说自己喜欢咸菜汤、萝卜干;我大弟年轻时在商业车队开货运车,每当他跑长途夜归时,母亲总是表露出担忧的神情,夜里等到他回家时关切地问:“儿啊,路上辛苦,吃饱饭没,锅里还温着饭呢。”大弟因当时要照顾年迈卧床的爷爷,就没有读高中,爷爷去世后,我大弟十七岁就学开车,跑长途,母亲常常会说起,兄弟姐妹中就他没有读高中,细细哩就出来开车工作了,爱惜之情写在母亲的脸上。我的小弟在六七岁时得了肠胃病,一直拉肚子个把月不见好,听人说有偏方,母亲就天天到雷公岭上去找草药回来煎给小弟服下。当我的小弟八九岁时会去放养仔鸭,可以上街换几元钱回来时,母亲是多么的开心。母亲最开心的时候,往往就是听到子女事业上有了新成绩,孙辈们学业有进步时,她脸上就会露出笑意,就会说几句简短的鼓励话。

母亲的言传身教,为我们心中种下了孝敬长辈的种子。在母亲的晚年生活中,也收获了子孙们的孝顺之情,让母亲安享晚年,带着幸福的神情离开了我们。

母亲走完了艰辛、平凡,历经无数风雨而又是幸福的83年的人生历程,她留给我们的是无价的精神财富;她倾注的母爱,将永远伴随我的人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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