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艳荣
我和母亲一起把萱萱送回了学校,一向步伐矫健的母亲顿时变得有点委顿。上楼的时候,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说:“萱萱的钢琴会很寂寞吧!”母亲说话总是轻轻的,柔柔的,措辞也有些文气。母亲说过,生产队那会儿,她这个高中毕业生差点当了代课老师呢!
“孩子多,负担重,代课教师工资少得可怜,还不如我在地里卖力气。现在想来,到底是自己鼠目寸光了。”母亲又叹了口气,说:“那个乡村学校有一架老风琴呢!”语气里有藏不住的遗憾。
一回到家里,母亲就拿起干净的棉布擦拭钢琴。她的动作很轻很柔。琴键也静默着,对着落地窗外的远方延伸开一条黑白相间的小路。
“每一次来城里,都是萱萱的琴声迎接我的。一眨眼,长大了,读高中了,住校了。”母亲突然高兴了起来,“没关系的。钢琴不在身边,可萱萱心里有音乐呢!”棉布拂拭下的琴键调皮地唱了起来。
钢琴是母亲买给萱萱的。
萱萱读幼儿园的时候,对他们弹琴的老师特别崇拜,嚷着也要学钢琴。我那时也想着给孩子培养一个兴趣爱好,画画呀,跳舞呀或者一种小乐器什么的。但钢琴还真不在我当时的经济承受范围之内。可拗不过孩子,便给她报了班。家里没有钢琴,我便给她画了个一比一的琴键先让她练指法。正逢母亲进城来,她一看到纸键盘就笑了。
母亲再一次进城的时候,把一个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布包拿出来,说:“给!给萱萱买琴。”我打开一看,眼眶湿了。那是一沓沓用橡皮筋扎着的钞票,十元一捆的,五元一捆的,还有两元一元一捆的……那是母亲卖了多少担稻谷多少担青菜换来的?
母亲说:“收下!成全孩子的梦想!”
萱萱练琴好像没有经历过一般琴童通常有的厌学期,一直都表现得无比的热爱。三四年的工夫,她就考完了钢琴十级。因为喜欢,她还继续上着钢琴课,一直到上高中,学业紧张了许多,她才暂停了钢琴课。
萱萱特别喜欢弹琴给母亲听。她说:“不知道为什么,在外婆面前弹琴我总是特别的投入。因为外婆每次听我弹琴时的那种陶醉,那种幸福感都会感染我,让我觉得单单是为了外婆,我都要好好弹。”
母亲每年只有农闲时节才会进城跟我们住一小段时间。可如果萱萱要考级,无论多忙,她都会放下手头的活来陪萱萱练琴。因为,萱萱说了,外婆在面前的话,她就会有如神助,特别容易放空,特别容易专注,弹好一首曲子的速度出乎意料的快。
我有点遗憾萱萱没有读音乐附中,走专业的钢琴道路。萱萱却说:“除了钢琴,我还有更大的梦想。外婆不是说过吗?弹琴就是为了自己开心的。并不是非要成名成家。”
母亲更懂学琴的真谛。
我对着还在一下一下仔仔细细擦拭钢琴的母亲,说:“妈,你可以试着学钢琴。你更懂学钢琴的意义。”
母亲好像吓了一跳似的,她手中洁白的棉布像一只小兔子跳了一下,又好像被什么拽了回去。她不好意思地说:“我都什么年纪了?老来学吹笛?倒是你,小时候一直想学弹琴……小时候,你照着音乐书画键盘,摇头晃脑给我们‘弹’,还不停问,好听吗?好听吗?后来,我下了决心,要成全你的梦想。在你十岁那年,我东拼西凑,凑够了买一架电子琴的钱,可不巧的是,你爸那天从工地高处摔下来,那笔借来的钱都给他付了医药费,另外还欠下了许多债,却没留住你爸。从此,我一个人,带着你们兄妹,艰难度日……”
“是吗?不太记得了。买电子琴的事情你没提过。”其实我一直记得我画的纸键盘,那些黑白键盘是我未完成的梦。
母亲叹了口气,说:“没买成,提它做什么……小时候我也画过一个键盘。”
“啊?”我有点惊讶,“妈,您也画过?”
“那时,班上有一个归侨子弟,家里有钢琴。她请过我去她家。那天,女孩坐在钢琴边,给我弹一首非常动听的曲子。我看见她的十根手指就像一尾尾洁白的银鱼,穿梭在黑白琴键之间,她随着音乐轻轻摇晃着身子的样子,真像个天使。她还让我敲了琴键,那钢琴清脆的声响一直敲到我的心里……”母亲停了一会儿,又说,“我盯着琴键,眼睛都发直了。农家的孩子,能亲眼见到钢琴就已经是造化了。回到家,我就把印在脑子里的键盘画了下来。足足画了三天呢!”母亲说着,有些羞涩,“后来,我把纸键盘压在玻璃板下,没有人在的时候,我就在玻璃板上乱按,模仿弹琴的样子。”
讲完,我们母女俩相视大笑。
“妈,沉睡了多年的种子还可以发芽吧?”我突然问母亲。母亲愣了愣。
“囚禁在纸键盘上的琴声应该要释放出来。”我陡然提高了声音,握住母亲的手,我们在钢琴上叮叮咚咚乱敲了好一阵。
第二天,我就去找了萱萱的钢琴老师,问她可不可以破例收一个中年的学生和一个老年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