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青
北风起的时候,单位大院里就挂上了一长串的腊味,猪肉、鸡、鸭、鱼、肝、肠、脷……它们沐着暖阳迎着北风,由新鲜饱满渐渐变得干瘦紧实。
冬天来了。
一大早同事们就围在那两根一头交叉架在桂花树杈上,另一头分别架在不同人字梯上的竹竿旁,竹竿是崭新的,刚刚从池塘边的竹林里砍下来,削去枝叶清洗干净,还散发着竹子的清香,这会儿,它上面挂满了用盐、白酒、香料腌透了的肉类。这些肉在阳光下泛着油光,不时往下滴几滴油。同事们围着看腊肉晒太阳聊天,仿佛用炙热的目光盯住,晒腊肉的时间就能缩短点!
桂花很香,腌过的肉也香,还有新竹竿被太阳晒过的香,年味,就从晒腊肉时开始了。
我想起小时候每到这时,爷爷必定也是要晒腊肉的,跟单位的厨师一样,各种肉都晒上一点。每天早上我去楼顶晒衣服的时候,就帮爷爷一起晒腊肉,傍晚放学回来去楼顶收衣服,再把腊肉一起收下来,用一支小叉子,把腊肉再一串串地挂在檐下。周而复始,直至腊肉风干如柴,被切成薄片做成一份腊味拼盘端上餐桌,爷爷抿一口小酒就一块他最喜欢的腊猪肝。
人的记忆仿佛是一间长年紧闭门窗的房间,冷不丁因为某个小契机,就打开了这扇门。就如同现在正在阳光和北风下的腊肉,看着它们就想起爷爷晒的腊肉,就想起跟爷爷相处的岁月。
我们小时候算是爷爷带大的,爸妈起早摸黑地干活挣钱养家,爷爷就负责家里的一日三餐和看管教育我们姐弟三人。
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可能三五岁,他带着我去学校,他在讲台上课,我就靠在门边看他上课,昏昏欲睡间一头栽倒在教室里,学生们哄堂大笑,他连忙把我抱到教师休息室里。那时他的学生常逗我,有些还偷捏我的脸颊,跟我说你爷爷可太凶了,没写作业要被打、不认真听课要被打、逃课就追到家里当着家长的面跟家长一起混合打。问我在家爷爷打不打我,我摇头说不打。
等我上了小学,就开始体会到他的学生们的凄惨,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学霸家长遇到了学渣孩子,气得快心梗了。那数学怎么就那么难呐,身为数学老师的爷爷怎么教我都不会,于是常常被他赏“爆栗子”,现在说起来,头似乎还隐隐作痛。但没用,他和我姑爷那个省高级教师两人一起,都没将我的数学教好,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一直没有及格过。
数学是没希望了,教教做人做事吧!爷爷那代人,全是苦过来的,勤俭节约是他们坚守一辈子的美德,他当然也是这么教育我的。可女生天性爱美,妈妈新买的鞋子,当然要马上穿上去学校炫耀一下啊!他说必须要把旧鞋穿烂才能穿新鞋,我闹着脾气不肯。他说要么穿旧鞋,要么打赤脚上学。倔强如我,硬是在大冬天一边哭一边打赤脚走在有玻璃碎渣的土路上,我就不信,他从小用军大衣捂在怀里带着到处跟老哥们聚会的孙女他不心疼。果然,中午放学,一出教室门就看到爷爷拎着新鞋子等着我。
都说隔辈亲什么的,我其实感受不深,记忆中爷爷对我们姐弟三人管教十分严格,他说我们是大家族后人,不能像粗鄙之人般说粗话,食不言寝不语,站如松坐如钟,客人来了要叫人、迎客、泡茶,要笑不露齿,做人不能欺下媚上,不能好吃懒做……我甚至怀疑他有一本《毛主席语录》,因为他动不动就说:毛主席说不劳动者不得食、毛主席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毛主席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诸如此类,语录甚多。
我们当然听得一知半解,因为年纪太小。但家里常常有邻居、村民过来,或是请爷爷调解纠纷,或是请他主持红白喜事,或是请他协助村中公事,每年年末,村里好几个围龙屋几十副对联都由他执笔,我们负责给他扶对联晒对联贴对联。他帮人办这些事情,从不收钱,处事公道。我们看得多了,渐渐地,他教的那些为人处世的规矩就刻在脑海里了。
如今,爷爷去世已经二十年了,我们家还是常常讲起他。他教的那些做人做事的规矩和道理,我用讲故事的方式传递给我们的孩子们,时代虽然不同,但优良品质需要传承。孩子们对未曾谋面的曾祖父、外曾祖父的故事很感兴趣,对我们小时候常常挨揍大声嬉笑。我看到我的父亲,用他那如晒干腊肉般的手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泪。
腊肉已晒,年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