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谨洲
今年9月上旬，我与《梅州侨乡月报》主编刘奕宏谈论宋湘的诗歌和对联。在交谈中，刘奕宏提及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印行的《五华诗苑》，问我看过没有。我说：“没有读过。”刘奕宏谈了他读《诗苑》的感想之后，补充说：“我看陈槃的弟弟陈震旦的诗写得好。”我说：“陈震旦教过我。”刘奕宏说：“有了这一层关系，建议你读读《诗苑》。”我即购了一本《五华诗苑》，将陈震旦的诗读了又读，总算对陈震旦老师的诗有了几分了解。
陈震旦老师字仲复，五华人，生于民国二年（1913年），历任五华县立第一、二、三中学和梅县县立高级中学教员、广州省立商学院讲师。陈师被选入《五华诗苑》的诗源自《仲复诗存》。《仲复诗存》是陈师的诗集。著名学者、诗人古直为《仲复诗存》作过序。序中说：“余观其诗，灵襟自启，孤秀出尘，甚珍异之。伯子槃庵，余主中山大学中文系时所赏拔士也。兄弟之间，自为师友，盖有机云轼辙之好焉。日者槃庵自昆明邮示仲复诗集，请为一言。余方欲应，忽得仲复书云，非不知命，而沟壑待填。知师至性，敢问生死之哀。嗟夫，以仲复之才而困顿至此，诗能穷人乎，抑穷而后诗工乎。愧无杜陵广厦，率有梅南文馆，滂溪洋洋，可以乐饥。仲复仲复，且来同岁寒矣。已答其意，即书之以为弁辞。梅县古直。”俞大纲为《仲复诗存》题辞说：“仲复诗追昌谷，才情迥逸，五绝尤为高手。弱冠随兄槃庵读书北平，受知于名辈，陈散源、张孟劬均激赏之。”陈师《仲复诗存·自序》说：“余从伯兄槃庵学诗十载矣。今年二十又五，体气早衰，遂尔戒吟。回忆前此所作，随手散漫。兹焉掇拾，十不逮一。”《自序》的落款为民国二十七年冬月（1938年冬季）。
陈震旦是我读五华师范时的语文老师，上课时带课本是为掩人耳目，讲课时很少翻书。教古文时，他精神抖擞，先将课文背诵一遍，再逐字逐句详加解释。教白话文时，他微微一笑，说：“明白如话，是白话文的题中应有之义，你们多读几遍就能记住。”当然，陈师讲白话文也并非不作为，而是把文章主题和段中主旨写在黑板上叫学生抄写。这也算是课外作业课内完成。有些学生在暗地里说他偷懒。我私下里请教他，在讲白话文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像讲古文一样讲得详细些？他一本正经地说：“现下我们的对话就像白话文，还要请一个翻译，讲一句翻译一句吗？”陈师授课的语句言简意赅，批改学生作文时写下的评语更是惜墨如金。他对我的作文评语，如“好”“流畅”“更流畅”之类，我至今还没有忘记。我在五华师范读书期间，与陈师成了忘年交，也听过一些关于他的传说，其中使我难以忘怀的，是陈师答问时说的“我的文章盖一家”。有一次讲课前，有学生问他的兄长陈槃的学识如何？陈师答：“文章盖江浙。”再问：“你的呢？”再答：“盖一家。”
回头再说说《五华诗苑》。据《五华诗苑·筹印诗苑募款启事》称：“《五华诗苑》，陈君槃庵所选集也。陈君之从事这一工作也，历时二十载，成书六卷，又补编一卷。作品自明清以迄民国，凡古今体诗七百五十首，作者一百二十又一人。盖陈君积年经眼之诗，不下数万首。一再淘甄，仅存此数，而我五华古今诗人之精粹，悉在是矣。”查《五华诗苑》所录诗数，第一为温训，153首；第二为魏成汉，92首；第三为陈震旦，71首。陈师说他的诗“无郁不宣，长歌当哭”。纵观陈师被选入《五华诗苑》的71首诗中，所宣泄的郁积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存本性，言心志，如《晓雨》：“身名千载非关我，何必雕肝与苦探。梦自羁凄寒自省，极天风雨住江南”；又如《入山第一日凄然感赋》有句云：“吁嗟乎，竖子成名何足道，终焉百岁成腐草。投身须信不逢辰，迍邅未许由天造。男儿失志善自爱，身外于我何有哉。”
第二，沉吟家园，如《灯寒夜静心遥梦短偶忆亡侄而有是诗》：“乍来如欲泣，心事百忧集。眼底既亡儿，灯飘细鬼立”；又如《夜登北极阁》：“兴亡六代今何问，独立苍茫不胜愁。如此江山如此夜，万家灯火一城秋”。
第三，流连景光，如《山行》：“新松有春心，景光安可失。浩然赴深林，野香临涧出。灼灼绝可人，诗兴已横逸。清赏一何久，日暮归斗室。先生胡为者，无言安抱膝。独违举世人，灯前惜诗笔。”
第四，惨惨劬劳，如《中秋夜》：“微有闲愁薄有怨，应怜病骨不成支。画屏银烛相思泪，写就东堂夜雨诗。”
第五，靡靡行迈，如《四月》：“匆匆病里过寒食，梦绪飘零愁暗织。四月天长人意倦，黄蜂飞起苦无力。”
读过、论过《五华诗苑》后，使我联想到陈师教书的一件事情。有一次，五华县教育部门派人到五华师范听陈师的语文公开教学。在授课时，陈师突然点我的名，要我背诵已学过的课文里出现的裴多菲《生命诚可贵》这首诗。我站起来背诵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听我背完，陈师喜形于色，说道：“宛若突然袭击，犹能应答如流，孺子可教，勉矣，勉矣！”我想，陈师的话与其说是在表扬我，不如说是在向听课的人表达“强将手下无弱兵”的意思。裴多菲这首诗的关键词是：生命、爱情、自由。陈师被选入《五华诗苑》中的诗里，对生命的珍重、爱情的追求、自由的渴望，表达得非常充分。这也许是陈师借公开课的课堂提问的方式，来宣泄自己为世人鲜知的心中郁积吧！
斯人已逝。如今，陈师的诗作有没有进入五华诗坛的视野，我并不清楚。我作为陈师的学生，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是为了向先师表达诚挚的敬意。仅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