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欢
我算是个念旧的人,初中从村里搬到镇上,门前有小河的独门独院变成了排列整齐、外观一致、颇具都市化的楼房,这让我不习惯了很久,像是身上藏了跳蚤一直忸怩躁动。
朋友嘲笑我不会享福,虽然现在看来二十四线小镇并没有什么出奇,但在年幼的乡村孩子眼里,镇上有极其丰富和便利的资源,超市、市场、饮品小吃店、饰品店,走路五分钟就可以抵达,亮一整晚的街边夜灯和霓虹灯也有新鲜的气息。
她们说如果是她们搬到镇上,肯定幸福死。但我并没有这种感觉,反而觉得格格不入,长且宽阔的道路充满陌生,隔壁邻居长了一张奇怪的脸,看起来是会说三道四不好惹的角色,街上车辆川流不息,让人烦躁。有两次我走错了路,径直路过家门继续往前走,因为房子长得都太像,不认真看认不出来。我很羡慕朋友每天放学可以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家,那是个熟悉到骨子里,无条件包容她们的地方。
我对新环境惶恐,每天想的都是回家。村子离镇上只有五公里,周五放学比较早,我偶尔会跟着朋友骑车回村里,从路边进村,爬过一条长长的土坡,再骑过一公里的平地,就会到达村门口。看着她们离开后,我再往回骑车回到镇上。自己不能直接回去,就借送她们的名义过过瘾。我的家教比较严格,直接回老家住的话,在我爸妈眼里等同于夜不归宿和放肆,他们需要知道我夜晚在正常学习。只有寒暑假,我才能回去短暂地住一段时间。
过了一年,我搬到学校另一栋教学楼,很碰巧我坐的位置直接往窗外望,就能看见村里唯一的大山,偶尔课间或者自习课,我就会看着那座山,想象山脚下分布的村落怎么安静避世,想象村里路边青草和牛粪夹杂的味道。
那时候周末我经常回老家,走路或者骑单车,拎着村里不常有的包子、煎饼和油条,带回去给爷爷奶奶吃,我看着沿途的山、斜出路边的枝条、含羞草,以及不知道名字的野草,偶尔经过的车辆,熟悉的稻田和房屋,等接近村民聚集的村中心地带,就一路跟村民打着招呼回。
说不清村里有什么在吸引我,十三四岁并没有故乡的概念,只是本能地眷恋。
在老家我会度过非常简单的一天,跟爷爷抢电视,看够了后下楼听奶奶跟邻居聊天,中午当爷爷的助手把食材简单准备一下。
爷爷嘴很挑,从刀切到调味腌制再到烹饪过程,都有自己的讲究,他嫌弃我们对待食物随意的态度,我只需要洗菜和剥蒜。很奇怪,在老家的每一顿饭我都吃得很香,这无关爷爷高超的技术,哪怕只是奶奶将各种食物一锅炖,或者纯粹在鸡身上抹点盐就焖,我也觉得异常美味。他们一定是有什么奇妙的技法,才让两盘小炒看着晶亮诱人。
有时候下午我会跟奶奶去菜园子,见到虫子或者蛇的唾沫就大惊小怪一下,然后被奶奶念叨。说不清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成了修理园子的好帮手,只要园子的竹子烂了、不牢固了,需要修补,我就换上长衣长裤,拖着奶奶砍下的竹子回菜园,在这边摁着围栏使劲往对面压,好让对面的奶奶能抽出传家烂布,在关键处打一个死结,巩固围栏。
老家的阳光太温和了,我是说黄昏,这时通常我会从抽屉里拿出零钱,去小卖部买雪糕或者零食,然后在爷爷“正餐不吃,吃那么多垃圾食品”的唠叨中边点头边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了就站在门前空地上,吸几下农村独有的味道,看天上异常温柔、形状各异的晚霞,看路过的邻居,听他们的脚步声和闲聊,每一句话都有着特殊的风情。
一开始我或许只是因为恐惧新环境,所以像是没断奶的孩子频繁想家,但后来我依然将老家视为庇护所,回到老家后,时间会慢下来,事物变得简单,生命中像是只有爷爷奶奶、玩伴、听不腻的闲聊,就像回到了四五岁的孩童状态。这是我高中时就隐约感知直到现在才变得具体的事。老家附近没有挨着楼房,屋子四面八方享有阳光,房间格外亮堂,再配上窗外鸟鸣和树叶拂动……现在回想,我看得最明亮的阳光和睡得最舒适的觉,都是来自老家。
故乡是一个很奇怪的词,没有离开时,它只是一个普通得毫不起眼的居住场所,一旦离开,它就成了特别挠心里痒痒的地方,离开后偶尔回去居住带来的幸福感,远比一直住在那里的满足感多。
后来爷爷奶奶没住在那了,房子大门一直紧闭,桌面和椅子积了厚厚的灰尘,到处可见老鼠屎和蟑螂尸体,我好像也没有了最深处的归属。
在老家的时光从此成了一幅老旧却灵动的画,偶尔在记忆里闪过,在未来的日子里,或许生活疲倦了,我会选择回老家住一段时间,打扫干净房子搬进去,白天偶尔去镇上家里蹭饭,傍晚又回老家感受夜色浓厚的乡村,白天在晨光和鸟鸣声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