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
无论它有多少个名字,我永远把它叫做番薯。这个习惯来源于我操习多年的母语客家话的词汇,就像番薯对泥土的坚守,早已根深蒂固。
起初我以为这名字土得掉渣,后来略长见识,方知“番”其实是和洋气沾着关系的。徐光启《农政全书·甘薯疏》有云:“闽广薯有两种,一名山薯,彼中固有之;一名番薯,有人自海外得此种。”此中所提番薯便是了。相传此物最早由印第安人培育,后传入菲律宾,被当地统治者视为珍品,严禁外传,违者处以死刑。明朝万历年间,两个在菲律宾经商的中国人冒死将番薯藤运回中国,从此广泛种植,最后遍及中华大地。
原来,它是正儿八经的“舶来品”。在我的故乡麦菜岭,一切和远方有关联的作物都被冠上了“番”字,譬如番芋、番豆、番茄……就连外地娶来的媳妇,一辈子不能融入当地方言的,背地里也被人呼为“番声婆”“番背人”。
无论如何,番薯在中国大地上活了,而且活得很滥且贱,不管红土黄土黑土,它只顾遍地生根,根茎横贯东西南北,没有一丁点娇贵和水土不服的意思。以至于许多人都对它的存在感觉天经地义,理所应当,根本想不起来它曾怎样漂洋过海,历经千难万险,才落入我等口腹,也不知那两个不怕死的先祖,在泉下是否心有腹诽。
番薯的好种易活,在为它赢得广泛喜爱的同时,也被人为地附着上了诸多的轻视和贬义。你想,随便扔一根番薯藤在泥面上,高山也好,坡地也行,河沟也罢,它都要落地生根,竭尽全力地铺展开枝叶,还没心没肺地开花结果。不挑土质,不挑肥料,不挑水分,就这么恬不知耻、愣头愣脑地长,谁会小心翼翼地把你捧在掌心,像大熊猫那样金贵着呵护着呢?
因此,家乡人普遍爱用“番薯”来骂人,“死番薯”“番薯婆”“番薯蔸”,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专指那些痴愣愚钝、脑子不会转窍、想问题不懂换个角度的人。说白了,就是一个“蠢”字。我依然记得儿时,混在祖祠的人堆里看热闹,望见一个前来提亲的后生坐在一边,垂头丧气,默默地领受着他的长辈不迭声地责备:“我家这个死番薯啊,就是不懂事……”他长得很帅,还会做爆竹,经常来我们村找未出阁的莲娇。可是突然有一天,他不知何故竟冲口而出:“莲娇,我是不爱你了哟。”一门即将到手的亲事就这么黄了,长辈们“死番薯长死番薯短”地替他道了无数个歉也无济于事了。那后生此后没再来过,但终究成了全村人恒久的笑柄。他叫什么名字已无人记得,提起那桩事,人们只是会意地一笑:“哦,那个死番薯啊。”
番薯似乎浑然不觉委屈,它匍匐在大地上,沉默、隐忍。它对抗着一切旱涝,连虫子都不惧,不需要给它特地施肥,也不需要替它喷洒农药。假以时日,便慷慨地捧出它的叶,捧出它的茎,捧出它的根,尽着人类与牲畜大快朵颐。它难登大雅之堂,却往往成为很多人舌尖上终生惦记的美味。
我们家乡盛行着一种小吃,叫番薯叶米果。小时候,因为种番薯,我挖地、开沟、担水,把一切劳作之苦都尝了个遍。但摘番薯叶却是件极愉悦的事。一走进番薯地里,到处铺开着水灵灵打着露珠儿的叶子,看着便满心的欢喜。在每条茎上取顶部最嫩的几片摘下来,不消多久,菜篮就沉实了。洗净拌上米浆,上锅蒸熟,绿盈盈地端出来,切块蘸上佐料吃,那种滋味简直妙不可言。此后,我的家乡人走到哪里,便将这味小吃带到哪里。先是大范围地占领了本市的早点市场,后来,他们又在打工者密集的地方,一家一家地开出店来。在广东,在福建,在浙江……只要有九堡人的地方,就能找到这味九堡特色小吃。甚至连外地人也寻上门来,大声称赞:“真好,的确是绿色食品啊!”
在饥荒年代,番薯充饥果腹的作用功不可没,曾经成为众多乡野农民的救命食粮。时间推移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谁也没想,我的堂哥春林还会在番薯的救命史中添上一笔。那一年他第一次出远门,随乡人去武汉打工,不多日突遭变故,乡人各散西东。而他被包工头抛弃,身无分文,只得徒步回家。他日夜兼程,整整走了26天,方才一屁股跌坐在了我家的椅子上。奶奶抚摸着他瘦削的脸,老泪纵横:“孩子,这么多天,你是吃什么过来的?”堂哥说:“只有番薯,饿了就趁没人时在路边掘几个吃。”幸而有番薯,幸而只要有泥土的地方便有番薯的身影。
番薯的好,乾隆皇帝也知道。他在晚年时曾患“老年性便秘”,太医们千方百计给他治疗,但总是不见效。一天,他散步来到御膳房,闻到一股焦香气味,十分诱人。乾隆问道:“什么东西如此之香?”正在吃烤红薯的一个小太监见是皇上,忙跪倒磕头道:“启禀万岁,这是红薯。”乾隆从太监手里接过一块烤红薯,吃后连声道“好吃,好吃!”从此,乾隆经常吃烤红薯,不久,他久治不愈的便秘竟不药而愈了。
冬天的时候,我们领着孩子在野外烤番薯。一群大人聊着番薯的N种吃法、N种功效,聊得口沫生津,直到香味在整个田野飘散开来。恍惚间我又看见了烈日下挥锄种番薯的那个少女,金黄的老茧握在手心里,多年来仍未消散。像眼前的番薯,无论被人们端上多大的台面,开发出多少的功用,它还是它,不邀宠,不谄媚,不忘初心,安静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