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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原始最具体最丰满的底层记录
——大埔旧志点校札记

□谢友祥

所谓大埔旧志,系指从明朝嘉靖年间到中华民国所编纂的七部大埔县志。明朝嘉靖五年(1526),大埔从饶平“独立出”建县,嘉靖三十六年(1557),第一部县志问世。嘉靖志九卷四万余言,体系相对完整,内容单薄端因建县时间过短,可记有限。此志初刻本收藏于国家图书馆,县存油印本一册,2000年由县方志办整理再版。 明崇祯九年(1636)修成的大埔二志早已失传,借他志保存下知县张燮任序、教谕梁亭表序和县绅饶堪序。梁亭表才高八斗,为修志主笔,他那些分散志中因事而发的短论博雅精辟,风骨凛然,被后志一再引用,我们大多还能看到。可惜年深日久,经过反复转抄,还因牢骚太甚曾遭砍削,错漏百出。

然后是清代四志,康熙志、乾隆志、嘉庆志和同治志。康熙志遗六卷,丢失人物志和艺文志,收入2009年影印的《广东省历代方志集成》。我们无法知道这个残本是怎样拼凑起来的,讹误层出不穷。乾隆志成书于清乾隆九年(1744),故宫博物院有藏本,全书十一卷,是康熙原志的延续和充实。嘉庆志十八卷,在大埔明清志中质量最高,包含疆域志、山川志、城池志、衙署志、学校志、祠祀志、寺观志、赋役制、兵防志、驿铺志、风俗志、物产志、灾祥志、秩官志、名宦志、选举志、人物志和艺文志,还有不少附录,较全面地覆盖了一部地方志所应反映的方方面面。同治志在照抄嘉庆志的基础上分“续”了有限的一些材料,难算一部独立志书。

民国大埔县志“肇役”于1929年,经历了战火纷飞,民族劫难,备尝艰辛,至1943年才全面大功告成。其难能可贵,有个比较。梅县修民国志,开局十三年,后来连古直也亲自上了阵,终于“流产”,令人扼腕。

明清六志均由知县主修,属于政府工程,而民国志在民间孕育和诞生。本志三十九卷,体量很大。它受益了一定的现代修志理念和方法,体例较为完善和合理,新的入选材料来自专门调查和采访,可信度高。其经政志、民生志、人群志、教育志等,关于土地、人口、乡村、赋役、自然资源、农业耕作、经济活动、社会组织、学校兴办、埔人旅外等等的记载具体而详明,数据充分,具有不可替代的史料价值。人群志中的方言篇,是学术色彩最鲜明的部分,往往广极搜罗,旁征博引,考证入微,议论中肯,不乏真知灼见,前辈们的学养宏深和对职责的一丝不苟令人肃然起敬。可也有一个毛病,就是总拿活的语言现象去对位古代文献,所以牵强附会着实不少,甚至有“云曰云端”“多事曰茫”这类诠释。与此相关,取舍或偏,大埔话中一些代表性极强的日常用语反而被忽略了,如“头先”指刚才,“团”指猜,“春”指蛋,“得人惜”指小孩可爱,“食朝食昼食夜”指吃早饭中饭晚饭,“寻头路”指找事做,“花舌”指说谎,等等。这些都是必须指出来的,以免误导。可瑕不掩瑜,金无足赤。本卷提前抢救了一批最“土”的客方言语音和语词,这也是一个重大贡献。另外,主编温廷敬(丹铭)先生的浅近古文,清通隽健,漂亮极了。他们那一代学人的汉语造诣,可能标识着一个高点。

民国志人物传占了全书三分之一的篇幅,有些较长的传记颇似史汉笔法,可见传神的细节描写和成功的人物形象,豪迈卓绝的黄扆,英雄末路的王兴,玩世不恭的饶阶平,惊世骇俗的陈文褒,无不栩栩如生。但总体而言收录过滥,接盘旧志欲删未能,黄茅白苇成片,这点修志的先生们也是意识到了的。人物志最后一卷传贞女贞妇节妇烈妇,长达五六万言,八成是三行五行的豆腐块,点校起来感觉无穷无尽,非常郁闷。事迹多大同小异,语言重重复复,叙述枯燥,而那无穷无尽的苦难展示后面,折射的依然是陈腐千年的观念。我由此发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其实极为有限。

点校谨遵尽可能保留旧志原貌和忠于历史的原则,所以马虎可以不动的地方坚决不动,对于明显的错漏衍,一般以注释的方式指明,万不得已才直接下手修改。就改动而言,对涉及史实者从严,浮泛的议论性文字从宽,至于梁亭表那些被弄得面目全非的短论,理顺到可以通读为止。志中异体字,应该规范化的作规范处理。明清各志都存在分类不合理和表意不太准确的情况,只要能被理解,一律从旧。排版由竖转横,行文格式会有较大的调整。民国志中的政治偏见和相关表述,未便轻节,识者自能明辨是非。

我点校旧志,每因感慨而掩卷咨嗟。沐教之难、山心之火、弓洲虎患、才女荑香,太平军两入县境,吴六奇发迹变泰,是被我的传奇小说取材过的。明清两朝的大埔,是一个多么奇妙的组合呀:潮州府属一小县,耕地稀少,每年庄稼收成不敷半年之粮,而埔民号称易治。境内桥梁很多,陂圳很多,渡船很多,小庙很多,茶亭很多,水灾很多,盗贼很多,长命的人很多,烈女节妇很多,捐官捐功名的人很多。到处书声琅琅,所谓家弦户诵;潮郡论才,至埔为得真士;康熙十八年,学台阅九县文卷,佳篇之数,大埔为最,将十一名府学生名额给了大埔,剩余十四名分拨其他八县。离乡背井远出他州他省做生意叫“走川生”,跨洋越海去讨生活称“过番”。农业是经济支柱,陶瓷烟叶和材炭竹木算是较大的副业。有茶阳和三河两座城池,还有若干大大小小的墟市。民国大埔,其基本面与明清并无多大差别。

大埔人算银子,居然算到“两”以下十六位小数,即“钱分厘毫丝忽微纤沙尘埃渺漠末逡巡”,何其精细!但这样就能算出财富来吗?

旧志点校过程也是一个学习过程。县志属于百科全书,我这个跟笔墨打了几十年交道的人也不敢对它掉以轻心,不得不搬出好几部词典、字书来严阵以待,有些问题还得请教某个方面更加专门的学者。政治之沿革,历史之演进、赋税徭役、典章制度、民风民俗、方言土话、天文地理,文学艺术,全是无法忽悠的硬学问。这些学问充实了我。

一部县志就是一个社会,它有地域性,也有普遍性。你想了解往昔中国吗,去读一部旧县志吧,然后你会真正明白什么叫捉襟见肘的单一农业经济,什么叫全面定义的中国农民,什么叫土地的现实意义和象征意义,什么叫苛捐杂税。县志贴着地气,它记录了最原始最具体最血肉丰满的底层生态,故其认识价值大于府志和省志。二手货三手货总令人不敢太放心。

我们处在一个无庸讳言的浮躁时代,连“尘尾”之类都赫然出现在权威机构的出版物里了,但这次大埔旧志点校是态度认真的,反复查证,反复修改。即便如此,纰漏仍然一定难免,欢迎指正。从前韩愈的公子校雠旧籍,将“金根车”全改为“金银车”——这是想当然!我不敢想当然,不过疏忽和学识或缺也有可能导致这种失误。

大埔旧志点校成果不属于我一个人,我只是最后一道工序的操刀者。

科技已经带来种种颠覆性变化,世界很不一样了,然而人之所以为人的那些根本永存,它就在历史里,就在方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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