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奕宏
众所周知,被誉为中国古典小说顶峰的《红楼梦》并非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完璧之作,它的作者曹雪芹在基本定稿作品的前八十回后即因病撒手离世,八十回后已完成的手稿也因某种不明原因散佚。现在一百二十回通行本中的后四十回部分,一般认为是由高鹗续写的,也有观点认为是一位匿名作者续写,而高鹗只是根据程伟元的要求进行了补订整理。在前八十回的后半段内容中,曹雪芹笔下的贾府正处于由盛而衰的转折点上,文笔转向凄凉肃杀的格调,给人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然而相当多的《红楼梦》主角的命运归宿尚未来得及展开。像晴雯这样在前八十回已完成了其命运结局描写的重要角色为数寥寥,除她以外,一个是早逝的秦可卿,另两位即是尤氏姐妹(尤二姐和尤三姐)。与书中许多女性角色不同,尤三姐从未进入大观园这一舞台,她是曹雪芹赋予不少笔墨的少数大观园外的女性角色,她美丽而极富悲剧意味的短暂人生,给《红楼梦》这出大悲剧涂抹上最早的一层悲情。
从第六十三回的《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的出场,到第六十六回的《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的谢幕,尤三姐在短短的四回中,就演绎完她的人生悲剧。尽管有关她的篇幅不大,但因版本流传而造成的变化,在《石头记》脂砚斋评本系统与程伟元高鹗整理的《红楼梦》通行本间,关于尤三姐这一角色的描写出现了微妙的差异,基于前者更符合原作者曹氏的本意,本文的分析依据,选择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中国艺术研究所校注的《红楼梦》的内容为准,该书前八十回是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为底本进行校勘的。
一、尤三姐的角色地位
尤三姐这一角色乍看不很显眼,她出场活动的篇幅也仅涉及四回,而且是在第六十三回才出场的,即使按照曹雪芹的写作计划,也是在内容过半的情况下出场的。如果根据占用篇幅的标准,就把尤三姐归于极其次要的角色,而忽视作者赋予她身上的意义就大错特错了。
首先由于红楼梦牵涉的人物众多,作者在架构和塑造人物时,不可能对每个重要的角色赋予同等分量的笔墨,但却以高超的笔法,常以简洁的描写就刻画出人物生动的个性。以被列入金陵十二钗正册的秦可卿、妙玉为例,在全书中涉及的篇幅回目不多,却丝毫未减损该角色的地位。妙玉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这一角色正面涉及的回目在前八十回仅有《栊翠庵茶品梅花雪》和《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两回,比尤三姐的篇幅还少,但在金陵十二钗中却名列第六位,有谁敢说这个角色不重要呢?
其次,从尤三姐的悲剧结局看,她无疑应被列入薄命司的行列。薄命司是曹雪芹为《红楼梦》的整体结构构思的大虚幻境中一个贮存普天之下薄命女子过去、未来簿册的地方,用以隐喻书中人物的未来命运。根据脂砚斋的评语,在曹雪芹写作计划的结尾,应有60位女子列入一个情榜,而这个情榜又是与红楼梦第五回中的薄命司相照应的。在原著中,经过第五回《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的判词而被点明姓名的有正册宝黛等12人,副册的香菱,又副册的晴雯、袭人等。但从中可以揣测,曹雪芹的书中主要女性角色的安排是每册12人,共分5个序列,而且序列是以角色的身份和地位划分的,划分标准与本人的个性及品质无关。尤三姐应该归入薄命司的哪一个序列无疑是个费思量的课题,除正册外,香菱所处的序列无疑是侍妾的角色,应列入这一序列的角色应还有平儿、尤二姐等,晴雯、袭人丫鬟序列还应纳入的角色应包括金钏、紫鹃、司棋、鸳鸯、麝月等,另两个序列曹雪芹在第五回未予点明,但从此后出场的女性身份分析,应有一个龄官、芳官、藕官等女伶序列,还有一个女性姻戚序列,这里很可能包括薛宝琴、李纹、李绮、邢岫烟,尤三姐作为贾珍之妻尤氏的妹妹很符合这一身份(尤二姐则因被贾琏偷娶完成了身份的转变)。薄命司门口的对联虽谓“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但从曹雪芹的笔下可以看出,封建宗法制度才是这些女子不幸的根源,尤三姐的命运何尝不是如此?
二、尤三姐艺术角色的历史传承与发展
作品揭示封建宗法社会下女性的婚姻悲剧,前八十回着重推出了尤三姐和贾迎春两位女性的不幸遭遇,与贾迎春的逆来顺受,被动面对人生安排的性格不同,尤三姐的性格含有更多的抗争成分,尽管在男权社会中,曾受到诱惑并且失足,但她对未来仍充满着向往,在人生的抉择面前,希望把握住幸福的婚姻生活。
尤三姐从一出场开始就以刚烈的形象示人,这一点刚好和她的姐姐尤二姐相反,虽然两人都一齐被贾珍父子诱惑而被玷污。身陷污泥中,尤三姐对封建贵族的丑恶倒有清醒的认识,不像尤二姐被贾琏私娶做妾抱有一丝幻想,反而预见了姐姐可能面临的悲惨命运。处在被贾珍父子聚麀的旋涡中,尤三姐曾一度以颓废和放纵的姿态面对堕落的生活,用原著的描绘就是“自己淫态风情,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竟真是她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她”。尽管如此,尤三姐的内心是痛苦的,她的内心深处仍不甘心做无耻贵族的玩物,所以在谈到婚配时,她想到了意中心仪的爱慕对象柳湘莲,渴望告别扭曲的生活,与这样的男性结合过上正常的家庭生活。
曹雪芹在塑造尤三姐的情节上,与明代话本小说《警世通言》中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颇有一脉相通之处,杜十娘一度过着青楼卖笑生涯,但仍在追寻爱情、渴望正常的生活,无奈自己历经波折托付终身的青年公子李甲是个自私而懦弱的纨绔子弟,在被其转卖导致理想破灭以后,不惜怒沉所藏百宝箱里的奇珍异品,以身投江,最后以自己的生命为爱情理想的破灭殉葬。杜十娘的捍卫人生尊严的刚和烈极有可能感染了曹雪芹对尤三姐性格的演绎,所以当柳湘莲对尤三姐的人品产生怀疑,进而做出要求解除婚聘之举,索回作为定信之物的祖传鸳鸯剑时,尤三姐举剑自刎而“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既表达了对人生的绝望,也是与造成自己过失的男权社会的决裂。同样表达出被压迫、被玩弄女性捍卫自身人格尊严的光辉形象,在那个讲究三纲五常的年代里,曹雪芹塑造的这一角色,比冯梦龙描写杜十娘的作品里更多谴责李甲个人的忘恩负义、有眼无珠,境界有了进一步的提高,闪烁着人性的光辉。
三、男权社会下尤三姐自由婚恋的悲剧
一般的读者阅读《红楼梦》对男女婚姻自由的描写,眼光更多盯在宝玉和黛玉的“木石前盟”上,实际上尤三姐何尝不是作者笔下另一位的爱情和婚姻自由的追求者,在封建社会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基本上是男女婚配的唯一选择,不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逃脱不了这一包办婚姻的牢笼。
《红楼梦》这出大悲剧涵盖了人生悲剧、爱情悲剧、社会悲剧这三个内容,但从尤三姐这一弱小女性的身上,就同时不同程度地体现这三层悲剧性的内涵。尤三姐是一位连自己命运都无法掌控的人,她名义上是宁国府女主人尤氏的妹妹,实际上是尤氏的继母改嫁尤家时带来的前夫的孩子,就是俗话说的“拖油瓶”。由于继父早亡,尤家母女三人在经济上须仰贾府的鼻息,依赖其周济过日,于是被荒淫无耻贾珍父子盯上,尤氏姐妹沦为其玩弄的对象。即使这样,一度沦为堕落者的尤三姐也是值得同情的,在封建社会,女性的人格尊严完全处于男权的控制之下,处于不对等的地位,再加上经济地位的悬殊,尤三姐根本处于无力反抗的地步。面对灰暗的人生前景,性格刚烈的尤三姐以一种放纵的心态抗议人生,贾珍、贾琏、贾蓉为自己的一时淫乐,不惜违背人伦,表面上又要道貌岸然地掩饰贵族的体面。尤三姐就索性以浪言淫态的夸张行为戳穿他们的假面具,干脆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方式,把自己和玩弄女性的禽兽亮在白日之下,这种以恶抗恶的性格显示出她与尤二姐逆来顺受性格的截然不同。
应该说尤三姐是不甘心沉沦的,当她从姐姐和贾琏处获悉人生选择的新机会时,对选择婚配对象提出了自己的标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选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并因此随后说出了自己的意中人——颇有江湖侠气的柳湘莲,显现了当时女性难得的主见。尤三姐在选择婚姻对象时把性格的契合摆在首要位置,认为它是比金钱、学历、外貌更为重要的东西,这是一种非常超前的观念,不要说在那个时代,就是到现在也难能可贵。所以当柳湘莲出于对宁国府主人荒淫的憎恶,向尤三姐索还定物时,尤三姐举剑自尽,是一种对人生命运的抗争,是对爱情理想破灭发出的悲歌,是对女性在封建男权社会下窒息和被玩弄的罪恶无声控诉。所谓“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反映的实际上是尤三姐对无法自主追求纯真情感的绝望,是与被玩弄生活的决裂,在无法走上新生活道路时,尤三姐以付出自己的生命来表达内心的真正人生追求。这出悲剧正是作者曹雪芹在著作里为封建社会下广大妇女不公正命运呐喊的素材之一。
四、两个版本中尤三姐形象差异的不同美学取向
作为一部文学巨著,120回本《红楼梦》所带来的争辩性,也是其它中国古典文学作品无法比拟的,其中之一就是一部作品里竟存在着两种不同美学取向。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主要是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续书分属两位作者的作品。尤三姐是前八十回已完成演绎的角色,但在脂评本系统和程高本系统中出现不同的形象,则是因后者经过了续书者的删改乃至改动。
在脂评本中,暗示尤三姐与尤二姐一样曾经“失足”,但因追求自由婚姻失败而自杀;在程高本中,尤三姐却被描绘成贞女坚决拒绝贾珍等的诱惑玩弄,但在婚配中被柳湘莲误认为淫荡女子,最后不堪此辱而自杀。在续书者看来,把尤三姐描绘成处女,似乎更能凸显她自杀的悲剧性。可惜此举完全肢解原作者曹雪芹的本意,回目中的“情小妹”也应当改成“贞小妹”了。更为严重的是,把一出命运悲剧改成了一出因误会而导致的偶然不幸事件,在续书者眼中,一个失足女性似乎已无权追求幸福的婚姻生活,没有资格配得上明媒正娶,也好像没有理由自杀,注定就是个失足妇女,至多也只能像尤二姐那样偷偷做人家的二房。于是大笔一挥,把尤三姐改写成了一个贞烈女子,如此改动却减低了这段故事的社会悲剧性,写成因一出误会而死的尤三姐,也应从“薄命司”改归“结怨司”了。更主要的是这种改写违背了曹雪芹以情为中心的人文主义的美学取向,透露出续书者在后四十回中充斥的“福善祸淫”(后四十回描写太虚幻境中出现的题字)理学观念倾向。
综合所述,在曹雪芹的原著中,尤三姐之死是一出女性受压迫的社会悲剧,而不是与封建宗法制无关的偶然事件,从侧面揭示了贾家宁荣二府的罪恶一面,尤三姐的死和晴雯的死一样,是这个大家族行将崩溃前夜被压迫者发出的哀鸣,是一出大悲剧渐次拉开帷幕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