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浩勇

许多人或许不知道身上嵌有一个隐秘的泪囊，更不知道它在何时不由自主地打开。我身上的泪囊永远为我的二妹存在，平日里我总是刻意遗忘它遮掩它，怕轻易地触动了它。因为我知道一旦触动它，它会抖出痛彻心扉的颤音。

我的二妹叫少玲，长得苗条秀气，依稀可见一身美人坯。二妹正在读小学四年级，那时我的大女儿出生了。妻子还工作在一个叫南坤的乡镇，父亲让二妹辍学了，去帮我照顾女儿，开始，好奇心让她很乐意，或者她也充满期待跟在哥嫂的身边。那时，我每天早晚乘着班车往返县城与南坤两地，每天下午五点左右就乘坐2元钱的乡村客车，辗转经过黄岭乡府擦过中坤农场到南坤镇上。妻子下村去忙活了，就二妹一人照看女儿，专心负责喂食洗澡等。为了减轻生活负担，妻子住处边上垦地种了瓜菜，设篱开栏养了猪，我至今还记得周末去山坳里砍芦芒，一路颠簸好不容易才回来家里。也许就是那一段两年潜移默化的时间，她认识了镇上一个后生，也就是她后来的丈夫。

女儿两岁后，回县城读幼儿园了。这时妻子还在南坤镇工作，在县城也就靠二妹照料女儿（生育儿子后又调整到大同坡心两个乡镇），但我脾气不好，一遇不顺心的事，就喜欢大声撕喉骂人，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毫无根据，简直是信口伤人，甚至有时无端地出口赶二妹，虽然我心里的原意不是那样，但在她那个年岁哪里知道我心里想的呀。有一个周末逢上节日三天，应该是女儿顽皮摔了，我却迁怒于她，次日一早她离开宿舍了，我以为她回家了，回到她父亲母亲的身边。可是节假过完，她没回来，托人寄声回去，才知道她并没有回家，后来才知道她失踪三天是去了坡陈村一个亲戚家，听人家说，她或许与这家人家认亲，但父亲死倔不同意。这些让我十分震惊，决计不再骂她，好好待她，不知不觉中我的二妹长大了。

她结婚后，生有一男一女，蜗居在南坤镇上，靠摆摊卖些零食打发日子。这个时候因为工作调动，我去了琼海嘉积工作。对她的起居生活知道很少，但从后来知道，那时是她心里最难熬的时光。她儿子的耳鼓损伤了，却没钱医治错失最佳治疗时间，就足可知道她过日子的困境。

谁也没有想到，父亲切除多囊肾手术回家待愈的日子，一个可怕的信息传来。她不幸染了肝病，是血液牵带病菌，积习成瘤。我问她近一段时间的病情反应。她告诉我，腹部不舒服有几年了，开始只以为是胃病，去医院检查是浅表性胃炎，开方用药有了疗效缓解，就判定不会大碍，一拖就掩盖下来，没想近两月又钝痛起来，按原来医药开方取药吃了无效，还是痛，上医院检查才知道出状况了。我不甘心，这样的厄运怎么降临到我妹妹身上。在我乡下村里刚有一同宗叔父患癌走了。我毫无半点犹豫迟疑，便带上二妹赴省城人民医院治疗。全面检查结果，确诊了恶症。我不放弃，缴付医药费一万元，住进了内科，经过会诊，三天后安排介入治疗，采用的是从外部（手腕血管）介入（输药）到肝脏针对性治疗。介入手术时，我徘徊在窗外来回焦虑地轻声踱步，从座椅到窗口是二十一步，从窗口到座椅也是二十一步……不知道过了多久，妹妹从手术室出来了。她躺在担架上看着我，我充满信心地告诉她，没事的，现在医药发达，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眼睛眨了眨，拘谨地看着我将她推回病房。

半个月后，她的身体有了明显转好，脸色开始浮上红晕。出院那天，我去接她时，特地安排在医院门口外边的小餐馆吃了一顿饭。那桌饭菜不算丰盛，但大家都吃得很香。临了剩下一块五花肉，本来也是可丢了，我随口说了一句：“谁吃了吧，不要浪费！”没有想到是二妹捡起筷子，麻利地夹起送进嘴里。后来我每想起就心酸，那或许是她对生命赖以生存的一种依恋。回到县城，我下车了，让司机送她和丈夫回乡下去。车上她求生无助的干涸的眼眸浮上了亮光，仿佛是依依地盯着我一辈子吃寝不安的人生。

三个月过去，她的身子又开始疼得痛不欲生。肌肉痉挛、吞咽困难、高烧不退等症状折磨着她。我从医院拿到的杜冷丁，注射过后也只是短暂的缓和。那时母亲乘坐乡村班车去南坤镇上看她时，她已暴瘦如柴，身体萎缩只剩下骨架躯壳，眼眸深处浮动着两粒星光。母亲回来后对父亲说，女儿握别她的手远比她用力得多。街旁人家说，女儿夜里痛苦的呻吟声荡在半条街道的人心上。

二妹走后，我把所有的怨气迁怒到她丈夫身上，甚至对着他面说了不客气甚至绝情的话，决计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一度拒绝与他有任何交往。直到多年后的家乡四英岭下岭前峒一个军坡节期，在铺仔购销站大妹妹的家里，见到二妹出落成长的一双儿女，那是二妹传续的血脉呀，特别是她女儿的一颦一笑像极了我逝去的二妹，顿然，我早泪流满脸……

春风秋月，当历史长河流过了九曲十八弯，刻骨的记忆永远会留在我记忆的沙滩上。记忆总是能穿越时空，抽象总是会把任何具体与繁杂滤净，纯酿出血液和爱的呼吸还有情感的律动。我的泪珠盈盈总是没有理由地漾落，就像我在岁月长河的渡口俯拾到妹妹们奔走的闪光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