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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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版:桂花
2023年8月25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闲人

□钟琼珍

幼时,村里有两个闲人,至今记忆犹新。

一曰启星。他身量高,奇瘦,头上顶一乱糟糟的花白草圈,眼眶凹陷,眼大无神。启星手脚奇长,特别是一双手,秀气修长,在农人们的粗短壮实中尤显突出。

启星家与我家同一条巷子。早上起来,可以看到他端着个大碗喝粥,或是站在大门口,或是蹲在门槛边,很安静。早饭后启星便开始闲逛,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游荡。时常,同样在村子里游荡的我们会和启星不期而遇,通常是三种情形:一是双方不予理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相安无事,这是正常状态;一是直呼其名,孩子们从来不知道他的辈分,见着时哪根神经活跃起来,叫上一声,他便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一是孩子们闲得慌,在保持一定安全距离的情况下,谁起一声哄,于是一起大呼“风来了”。此时乌云便漫过启星的脸,只见他眼睛暴起,在路边随手操起一截木棍或一块石头,疾步朝我们追来,孩子们即作鸟兽散。在我的印象中,启星从未追上过我们,也从未对我们实施暴力行动。那时候我们说,启星真笨,枉生了一双大长腿。

启星其实儿女双全,前面三个儿子,女儿排老四,与我们年龄相仿,时常结伴儿上山割蓟草、撸松毛。启星平时不干活,也没人指派他干啥活,但只要他女儿上山干活,到了中午或是傍晚,准能在村口看到他的身影。等到女儿了,他默默接过女儿肩上的担子,有时手里还递过来一个红薯芋头什么的。这时候,他女儿成了我们几个孩子中最幸福的一个。

后来听我爸说,启星以前是“吃公家粮的”,后来被人陷害贪污公款,满肚子委屈无处说去,于是就疯了。不知咋的,后来读《孔乙己》,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启星的形象。

二曰赞伯。赞伯是除了启星和孩子们以外,有闲心在村子里游荡的人。打我记事起赞伯就已经很老了,他颌下花白的胡须疏疏地垂下来,只要天气不太热,头上都顶着一顶旧毡帽,背是驼着的,双手交叉着放在背后,走得很悠闲。在我的印象中,赞伯也无辈分,村里无分老幼一律称赞伯,叫的人叫得脆,应的人应得爽快。

赞伯与村人的谈话仅停留在一应一答中,从未见他与成年人热络过。赞伯的兴趣点只在小孩身上,村里所有小孩都是赞伯的“熟人”。赞伯每逛至一地,孩子们大多会打声招呼,赞伯便很高兴,笑容灿烂温暖得很;若是孩子们自顾玩着,无暇搭理他,他也不恼,耐心站在一旁,让孩子们“发现”他。倘若再不得,他便主动走到孩子堆里跟他们套近乎,然后在每个孩子嘴角轻轻捏一下,才满意地背着手离开。赞伯捏嘴角成了他与孩子们打招呼的一个固定模式。

听我妈说,我幼时吃饭喜欢端着碗,坐在大门的麻石门槛上吃。一次赞伯踱过来,问:“今奔日脉个菜绑饭呀。”(客家话,意为今天吃什么菜就饭)答曰:“袜子绑(客家话,意为袜子就饭,发音不准,原意是想说苦脉菜)。”于是一时成为笑谈。

长大了,我在书本上认识了圣诞老人。我才知道其实我们村也有圣诞老人,那就是赞伯。圣诞老人只在圣诞之夜送礼物,但赞伯是随时随地。你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时候赞伯会从兜里掏出些什么东西。一粒有着美丽糖纸的糖果、一小把炒米粒、一颗黄澄澄的小枇杷。把东西发给孩子,轻轻地捏一下小嘴角,便又背着手逛开去。

后来听我爸说,赞伯是我们村小学里第一任校长,不知什么原因被撵回家了,后来落实了政策,是“有薪领”的人。

年岁渐长,时常想起这两位“闲人”,想着他们早早地“洗脚上田”,再后来打回原形,就像从乡村的土地上飘起来的一粒尘埃,飘过高山和河流,最终飘落在家乡的尘土里。接纳他们的,是一块温暖的土地,一群温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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