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军(福建)
很早的时候,外婆就告诉大家,如果她过世,身边不要有许多人守着,只要有她的外孙就行。
外婆说的外孙就是我。在一大群孙辈中,只有我是她一手带大的。她去世的那年,我26岁,这之前除了在外地念了几年书,我没有真正远离过她。从我出生那天起,我就被她“拥有”了。她抱我,拥我入睡,将我喂养大,在我每天必经的路口迎我回家,牵着我的手走过她一生当中最艰难枯寂的一段岁月。我知道自己在她心里占了最重的那一份。
外婆有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弟弟。她的大女儿是我母亲,外婆供她念到师范毕业,她远嫁千里之外。我小姨九岁的时候,外婆已经无力将她养大,只好送给人家养。外婆很年轻的时候就外嫁他乡,家中的弟弟她偶尔也会提起,却少有往来。从小到大,我几乎没听外婆说起过外公,外公去世得早,这个闽北山乡小有名气的纸坊业主,给过她几年富足的生活,代价却是一辈子的忍辱。
那时候,外婆的神志已开始不清,时常自言自语。我们全家都知道,外婆的日子不多了,大家都在等待那个日子。外婆躺在床上,户外的光线透过帘布,静静洒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我不知道那些时日她在想些什么,每天我都会到她的床前坐一会儿,有时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松松地握着我。她的手粗硬而削瘦,带着生命最后的凉意。我不知道该和她说点什么。这不再是我小时候牵着的那双手了,那双手是柔厚而温热的,充满韧性和善意。生命的意志正在时间里消逝,我与外婆能共同握着的还有什么呢?
我童年的很长一段时光,是跟外婆在乡下一座临河的老宅里度过的。那个年月充满了不安,父母带着两个妹妹住在县城里,我则被留在了相对平静的乡下。那是一段相依为命的日子,父母每月从城里寄来一点生活费,外婆再靠帮人缝洗,挣一点家用补贴。那时我五岁,还不能理会生活的艰辛与无助。每天,我孤坐在老宅的门洞,看外婆在门前河埠上漂洗衣物,甩溅起来的水花在阳光下刺亮一片。她脚边有时会放只玻璃瓶,里面养着几条青丝小鱼,那是她用竹篮捕捞上来,准备送给我的玩物。外婆洗好的衣服要拿到后院去晾晒。那是一个残破的院落,泥墙头长满狗尾巴草,角隅有一棵棕榈树和一口爬满青苔的老井。我童年的许多记忆属于这个小院,那是我整日玩耍的地方。外婆在院子里忙碌,搓麻绳,纳鞋底,收晾缝补衣物,我在院子里捉蟋蟀,喂蚂蚁。更多时候我被外婆抱到一张高脚凳上待着,她怕我把自己弄成泥猴,更担心我掉入漆黑的井洞。夏天的傍晚,外婆总要忙活到很晚,吃过晚饭,天就快黑了。外婆搬来两把竹椅让我挨她坐着,我迷迷糊糊靠在她腿上,她一边摇蒲扇给我赶蚊子,一边唱山谣讲故事。
外婆给人家送洗好的衣物。她迈着小脚,牵着我,沿临河坑洼不平的卵石小路走得很慢。那些人家对外婆的活都还算满意,有时会说几句好听的话,也有人会把夸奖的话送给我,那时外婆脸上就露出谦逊的笑容。如果那家人恰巧在炒黄豆或南瓜子,他们会给外婆装小半碗,外婆一边客气地说谢谢,一边用手帕小心地包好。回家路上,我等不及想要那个手帕包,外婆说,小心让别的小孩看到了,要来分着吃。这句话饱含威胁,但我知道那一刻外婆是开心的,从她手心里有一股绵绵的温热传给我,我的脚步也因急切而欢快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我不知道那些年真正属于外婆的快乐有多少。在我童年的眼中,外婆是谦卑的,她小心翼翼与人说话,垂眉站在一些人面前,接受叱责。外婆的言行感染了我,我隐隐感受到一种沉重的东西,一种令人抬不起头的屈辱。等我真正长大成人,我才从外婆的身世中,多少明白她当年身上究竟背负着什么。
我无从了解外婆信不信命。我想她是信的吧,否则她不会如此顺从自己的命运。外婆生于乡下一小户人家,家道不算富裕,却也不至清贫。她只是那种普通的农家女儿,勤俭、朴实、懂事。每天,她送弟弟去私塾读书,自己就坐在先生门外的石坎上做女红。先生在里面教“人之初,性本善”,她在窗外也听得烂熟。十七岁那年,镇里的纸坊老板看上了她,将她纳作小妾。虽然每每受大房压制,但或许那也是外婆一生中最舒心的一段时光。外公给了她一栋上好的房子和足够开销的钱,她为他生了两个女儿。临近解放那一年,纸坊老板死了。他死的时机恰好,生前所有的善恶都一笔勾销,却把一顶“地主婆”的帽子牢牢扣在了小妾头上。外婆就这样顶着一个沉重的罪名,谨小慎微地生活了许多年,用她半生的孤苦去冲抵那一段短暂的幸福。她有过悔恨吗?她有过抗拒吗?我想她没有,至少从未流露过那种情绪。从她眼神里,我看到更多的是无奈和顺从。
那些年,父母每月都会从邮局给外婆汇钱来,汇款单不会直接到她手里,得到村大队部去拿。我相信,每月一次拿汇款单的日子,对外婆而言肯定是个难挨的时刻。外婆总是要把整个大队部打扫干净才能拿上汇款单,她急切而仔细地挥动着扫帚,而我每次总吓得不敢走进那道大门。天渐渐黑下来,外婆终于放下扫帚,牵我的手回家。
许多年以后,我又回到了那个小镇。那时外婆已经走了很多年,一些往事早已尘封。然而一些人还没忘记,一些事在他们心里还像一块坚冰,因自身的寒冷而难以融化。他们与我坐在一起,诉说与解释。可我知道外婆如果还活着,绝不会记恨那些人与事。我时常会忆起那些下雨的夜晚,外婆与我枯坐老宅霉湿的暗室,一盏油灯挂于墙柱,投下一圈松散的光影,窗外临河小路传来行路人的声音。外婆起身推开报纸糊的木窗,让屋内灯光透出去。很多年,我都在想那缕灯火,它还在夜行人的洼路上亮着吗?它会给阴湿的黑暗带来一丝暖意吗?
我与外婆离开乡下老宅之后,她从没有提起要回去。她平静地和一家人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白天给全家人洗衣做饭,夜晚便坐进我的房间,默默陪我读书。从学校毕业后,我到一所农村中学任教,每个周末的傍晚,我都要骑自行车从八公里外的学校赶回家,我知道外婆一定站在归家的路口等着我,她为我准备的饭菜还热在锅里。
多年以后的一个晚上,我在梦中见到了外婆。我看见她迈动小脚,沿一条阳光斑驳的林间小路走去,涉水渡向河流中的礁石。那时候,天空缓慢地飞过一群灰色的鸟群。早晨起来,我开始写诗:
外婆坐在风中
水从脚下流过 年复一年
这岸 谷物已经收割
我看见秋天最后一群果实
于风中坠地
回头看见礁石
外婆的小脚
迈过一道道黄昏的门槛
小院蒲叶青青 旧苔
爬满井栏
另一些日子被油灯点燃
外婆低头咬断麻线
蜘蛛悬檐不动
七月 外婆涉河而去
冬天快到的时候
风中岩石无人
这岸 鸟群飞过整面天空
那是七月,一个炎热的夜晚,父母在单位上夜班,两个妹妹在学校自习,只剩我在家中看书。突然听到床那边传来急促的呼吸声,我赶紧丢下书冲过去。外婆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嘴微张,面色却平和。我紧抓着她的手,感觉到她的身体渐渐平息。探鼻息,鼻尖已发凉,黑夜的寒冷迅速蔓延到她的嘴唇、脸、身体与四肢。她就这样走了,在这个七月的夜晚,外婆毫无声息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父母未到家之前,我就静静地坐在外婆身旁。她不会感受到我的存在了。但我相信这个时刻是外婆自己选的,她说过,她走的时候,只要有外孙守着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