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娜

用褒义词形容，母亲是“节俭”，优良品德；用贬义词形容，她是“吝啬”，嗜钱如命。这个不知道葛朗台是何人的女人，却有着与葛朗台一样的爱好——数钱。有空就拿出余钱来，小心翼翼将绑在外面的绳子解开，再将裹紧的包布打开，一层一层，解开三层，有分币角币元币，后来渐渐增加了十元币，百元币。她用右手食指蘸点口水，动作笨拙，数了一遍，不过瘾，又数一遍。有时为减少了一张黯然神伤，有时又为添加了一张喜形于色。纸币在她反反复复的爱抚下，渐渐发毛，甚至边角毁烂。

母亲的钱从不存银行，存折不能给她安全感。四十年前一分钱比锅盖大，四十年后一分钱还是比锅盖大。她有句名言：银钱皮下血，践踏遭雷劈。在她的眼里，我就是一专门糟蹋银钱的不孝女。

尽管我给她的钱完全能让她手头宽绰，但她总是一如既往买二三十元一套的衣服，总是买最便宜的肉菜，总是为了五毛一元，跟人讨价还价。看着她寒酸的衣着，我不再让她去买，直接自己买了回来。人靠衣装马靠鞍，穿上我买的衣服，照着镜子，她喜笑颜开，左看右看，一个劲说好看，喜欢。

钱才识货，懂吗？便宜没好货。我乘势灌输消费观念。

多少钱？她对数额最感兴趣。

我伸出4个手指头。

40？

400。

一听说400元，她当即改口，不要不要，我不喜欢。即刻脱下让我退货。

我灵机一动，马上改口，骗你的，40元。

就这样，我学会了欺骗，所有涉及钱额的，统统去掉一个零，报给她零头。当她发现我骗了她的时候，就会骂我是不孝女，是骗子。当然，她也知道，这是善意的欺骗，她骂完之后，也明白我的一片用心。

这天接到母亲的电话，刚按下手机接听键，母亲粗厚的声音，便横冲直撞钻进我的耳朵：“你这个骗子，又欺骗了我。”

只要她生气了，就会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地骂人。她骂人的时候，完全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就算我年过半百，在她眼里，仍然是十几岁以前的小姑娘，想骂就骂。

我有点云里雾里，最近没有什么骗她的事啊。忙问她这是怎么了？

“指甲究竟是150还是1500？”她在电话里质问我。

好几年的老账都被母亲翻了出来。她说的指甲，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她拇指患甲沟炎，几十年了，反反复复，大半个指甲都黑了，发作的时候，疼得睡不着觉，去了多次医院，洗洗药水，涂涂药膏，稍有好转，但始终没有彻底治愈。有次我去深圳看她，专门带她去龙岗医院看指甲，医生说要手术，要拔除整个指甲。她一听，脸色惨白，身体瞬间就挫了下去，吓得医生赶紧按她人中。手术是不敢做了，都说十指连心，母女连心，母亲的甲沟炎也疼在我的心上。

后来有人介绍了一个龙岗某洗脚店的师傅 ，说可以治好甲沟炎，但收费特贵。我想只要能治好，再贵也要治，便带她去了洗脚店。师傅看了后说，能治，先修甲，要修三次，加上药，可治愈。我支开母亲，跟师傅说：“只要能修好，钱不是问题，但有个要求，要帮我一起骗她，在她面前只能说150元，如果让她知道要1500元，她是情愿疼死也不会治疗的。”

师傅是修甲高手，将母亲拇指上的指甲和腐肉一点点刮去，然后敷上祖传秘方的药水，三次之后炎症果然消除，甲沟长出新肉，渐渐又长出了指甲，完全痊愈。母亲逢人就夸，那师傅，技术好，态度好，只是收费太贵了。在她眼里，没有不贵的东西。

后来在小区闲聊，有个阿伯也患了甲沟炎，症状比母亲的要轻，她自告奋勇，带着他去洗脚店，师傅一看，说：“也要修三次，1500元。”母亲瞪大眼睛，大声质问：“师傅你怎么能这样，我女儿带我来，才收150元，你怎么能欺负老人呢？”师傅一听他欺负老人，也急了，说：“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那是你女儿不让我跟你说实话。”

母亲感觉被骗了，1500元是天价啊！太不值了。所以气汹汹打来电话，臭骂了我一顿。

“你啊，就是会划不会算，1500元听上去很贵，但你一次性治好了，再也不用花钱了，以前时不时花一百八十去看医生，不但效果不好，还浪费了我很多时间，我的时间也是值钱的，你这样想想，是不是就不贵了？”

母亲听我这样一分析，觉得有道理，便不再吱声了。

我最后在电话安慰她：“好了，好了，只要手指不疼了，比什么都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