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阿太、大叔公、二爷爷、四娘、月琴孃、周铁婆、周福庆、阿东他姐……葳蕤的夏天，蝉鸣阵阵，我坐在自己种满蜀葵和月季的绿化带边,细细阅读小说集《族中人》。我已好久没有这样安静地闲坐，现在因右脚拇外翻手术，才得以彻底休息。此刻作家岑燮钧扔给我一把钥匙：记忆之门突然打开，思绪翻滚，我的心像草芽，好多隐藏压抑着的东西冒出来。

岑燮钧，浙江慈溪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或转载于《小说选刊》《小说月刊》《四川川文学》等杂志。部分作品入选年度排行榜、年度选本和中考、高考模拟卷。著有小小说集《戏中人》、散文集《文人之美》。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好像是看着他长大的：上学、成家立业、教书育人之余写文章。每每各种报刊刊登了有他的文章，必拿来细读。

《族中人》由三辑组成，第一辑以浙东小镇周塘里的各族人物，组成一幅生动的社会世态百相图。第二辑是以演剡剧（越剧）的人为主。你我皆是戏中人。第三辑是自民国上溯到汉魏，各路人物，分外热闹。这三辑组合成《族中人》。那简直是“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新、奇、巧，捧阅后让人沉思。

第一辑中的《杨之义先生》，杨老师在“运动”来时，被关进牛棚，为三个小孩子和老婆的生计着想，他忍痛劝老婆带孩子改嫁。“他也就这么一年一年地挨着。”“他就这么坐在河边，这边待一会儿，那边坐一会儿。岸边长着茅草，他扯茅草芯子嚼嚼。”等过了几年，政策落实后，他又去做老师了。只是那撑船的老光棍出意外死了。他老婆没法子又带着孩子回家来了。“他跟人说，这辈子像做梦。”最后作者笔锋一转，“有一桩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杨师母改嫁的时候，杨老师让她偷偷做了绝育手术。”点睛之笔，出人意料，超常理又合乎人性：在困难时期，必须先让人活下去，杨老师是个大智慧又粗中带细的人，他卑微却又会打算。他宁可委屈牺牲自己的利益而成全家人。这使我突然想到《夹边沟纪事》中那些看似荒诞却又真实的事件。

再看《四娘》这篇，四娘爱贪小便宜喜欢赚钱，就连自己的子女那里也不松手。她儿子开鞋厂忙得要命，亲家母来帮儿子看护孩子照料家务，她还有意见，更好笑的是——“她在儿子的厂里做工，看着一堆鞋底鞋帮的毛货，问堂嫂，这个多少钱，那个多少钱？”堂嫂说：“这个五分钱一双，那个一角一双。”她蹲下身，翻翻这个，拣拣那个，两种都试了试，发觉一角一双的赚钱快多了，修剪起来，柔软，不用花大力气，就专挑一角一双的。她还跟本地的几个老太婆说，“这个好，这个赚钱快，剩下的让给外地人。”四娘的性格特征刻画得惟妙惟肖。最后她因贪图利息，把省吃俭用省下来的十几万元钱借给阿珍姑，只是到头来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小说最后写道：“可惜，钱也靠不住，它跟着阿珍姑化成了灰。”这一句把所有的后悔感叹活生生地点缀出来。读完此篇，眼前浮现出慈溪逍林镇上开拖鞋厂的情景，普通人的世俗心理描写极到位。读罢对四娘这人是可笑又可恨，我情不自禁地想起鲁迅笔下的阿Q。

读《阿东他姐这篇》，写阿东姐的水蛇腰时，我忍不住笑了。作者幽默风趣又有悲悯情怀。再看《半马》，被作者细腻清冽的文笔所折服。现代人男女之间是有清新纯洁的情愫存在的。“酒慢慢地喝，人慢慢地潮。”小颜一笑百媚生，但周之翰用理性和运动去克制化解。“伊人送我至半途，清夜无聊，忽起少年之心，披星戴月，一如夸父，追至新区，又半马，大痛快也……”

第二辑是以浙东一带的剡剧为主题书写的戏中人系列。从这一辑中淋漓尽致地体现出作者对越剧的深刻了解和喜爱。以“文革”年代为背景，演戏人的人生历程为主线开展叙述的。《半场》中，年老生重病的姚桂娟回忆40年前唱戏时的盛况：“她似乎沉浸在四十年前，眼睛却又看着四十年后。”当年偷偷向姚桂娟学戏的小月红，在知晓她重病后，探望并送来钱。其时是小月红当年偷偷拿着姚桂娟的玉簪当掉，去救生病的父亲。十多年后小月红来负荆请罪。这篇在阅读时有些辛酸又温暖，因她俩心灵上各自的悔改宽恕，人心柔软。每个人都有隐衷，那些无法对外人言说的生命秘密，往往关联着一个人最根本的人性。正如英国哲学家休谟所说：“理性、情感与道德构成人性。”随着政策的开放，生活的好转，人性仁爱的本性开始复苏。

阅读岑燮钧笔下的一切，探索着他记忆中的往事。他笔下的周塘，只是一个载体，也是你我生活的地方。他的书写低调平和，像阳光照耀到每一隅，有着他独特的人文关怀，在人性隐藏的细节里洞察人心，在生活的旮旯处，写出人性不可测量的部分。

杨绛先生说：“无论人生上到哪一层台阶，阶下有人在仰望你，阶上亦有人在俯视你，你抬头自卑，低头自得，唯有平视，才能看见真实的自己。”我在《族中人》中，窥见作者高贵有趣、丰富朴素的灵魂。更见到众多普通人的灵魂，高尚与卑微，理性与克制，世俗与超脱，贪婪与救赎，喧哗与宁静，更多的是平凡又真实的你我他。

合上书，像是梦一场繁华，揽一夏的风。（金幼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