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婷
村子在青山下,这里藤缠树绕,风景独好。
弯弯山道不能成为阻碍村里发展的弯路,于是我大学毕业后响应建设新农村的号召回到了村里,成为一名村干部。
村子更名为“青山村”后,很快就被县里当作生态保护的典型进行了报道。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名字改得好啊!同时,我对旧名南蛇坑依然拥有独特感情。
小时候,听老太爷说,南蛇坑的开基祖因躲避战乱来到此地,见这里水草丰茂且背靠青山便于隐蔽就定居繁衍。有一次,先祖外出赶集差点被官兵抓了壮丁,幸得一南蛇引路躲藏才逃过一劫。从此,村里人认为蛇有灵性,以蛇为吉,不仅不捕蛇、爱护蛇,还把村子命名为“南蛇坑”。20世纪中期,有些村子靠山吃山,以捕蛇、卖蛇为业。在疯狂的抓捕下,有些蛇甚至濒临灭绝。而南蛇坑却是另一番景象,蛇虫蝼蚁皆能在此繁衍生息。因为蛇多,地里的庄稼很少遭到鼠类的偷吃,常年丰收。
我为村里人的仁善而自豪。多少年来,村里人继承了先辈爱护生灵的传统,勤勤恳恳地耕作于青山下。进入新时代,这里出产的山货是县里的特色产品,沥青公路把山货带了出去,把人们引了进来。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村里成为都市人吸氧的好地方。我想,青山村能够获得生态保护村的美誉跟村里人素来宽厚仁善分不开。南蛇坑,这个旧名就是这一段历史的见证。
村子有了大发展,村委会计划编写村志,这个任务光荣地落到了我身上。收集资料时,从太爷爷的书匣里翻到的几张旧纸,却记载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
先祖率族人在南坑村安定下来后,虽躲过了战事,但迎来了更大的灾难——苛税。尽管大家披星戴月地劳作,把生产出来的粮食全都拿去抵赋税,但还是不够,生活过得凄凉无比。后来,听说捕蛇上贡能抵赋税,村里人为了活命纷纷以捕蛇为业。初时,人们捕的是没有毒的南蛇,不久传闻有毒的蝮蛇药效更好,除了能抵税外,甚至转手卖出还能赚点银钱。为此,有些人就算拼了命也要去抓这种蛇。几代后,最肯搏命的一房用死了父亲和儿子的代价换得一点积蓄,其独脉也成了族长。
可惜好景不长,一天晚上族长睡觉时,翻开被子,里面突然涌出一群蛇,而且都是有毒的蝮蛇。族长吓坏了,还没来得及逃脱,就被咬死了。族长出事后,大家以为是报应,都不敢再捕蛇。加上朝代更迭,生活较之前好转,村里的捕蛇业慢慢衰败下来。
看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原来百多年前先辈竟是杀蛇的“刽子手”!我还想起了柳宗元的《捕蛇者说》,“苛政猛于虎”啊!不知该为颠覆认知的“真相”而伤神,还是为先辈的苦难而倍感同情。
然而,更令人吃惊的故事还在后头:
族长的死,不是因为灵蛇发威,而是我们这一房的明灿公所为。明灿公从小天资聪颖,十岁那年发高烧烧坏了脑子,从此心智停留在少儿时期。明灿公虽痴,却是捕蛇高手,发明了不少捕蛇工具,诸如捕蛇木叉、蛇网等。一次捕蛇中,他抓到一条小蛇,可怜它弱小,就慢慢把它养大,很有感情。养下那条小蛇后,明灿公不再参与捕蛇行动了。家中兄弟怎么哄他去,他都不肯,甚至还劝村人都别去。大家伙只当他痴呆,也就不管他了。
那年冬天,村里的蛇都冬眠了,加上被人捕得差不多了,怎么都找不到蛇。没有蛇抵赋税,日子过得比天气还冷。族长一家尝惯了捕蛇带来的甜头,哪肯轻易放弃?于是,他们趁明灿公睡觉时把他养的蛇偷了出去。那条蛇养在明灿公身边已经一年多了,突然失踪,惹得明灿公哭了好久。后来,明灿公知道了真相,每次见到族长就骂骂咧咧的,直到被族长狠狠揍了一顿后才不敢。村里人迫于族长的淫威也不敢多说什么。
经此一事,大伙都以为明灿公被治服帖了。谁也没想到他会在开春时抓了一窝蛇放进族长的被窝……明灿公原只是想吓唬族长,没想要他的性命,可大祸已酿成再后悔也于事无补。在惶惶不可终日中,明灿公没过多久也去世了。所有的事情皆因捕蛇太甚而起,村里的老人以为杀生过多坏了青山的风水,于是粉饰过去,教导后人宽待万物。
记录这段秘事的是当年上过学堂的文贤公,他在文章结尾写道:以喻事有不言之未必不记。今述之,可悟以往,知来者。
读罢唏嘘不已。犹豫再三,我还是把这个故事摘录下来,也许这会成为“生态保护村”的历史污点,可是如果不尊重过去,不正视真相,又如何更好地守护这一方土地?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夕阳余晖中,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庆幸青山依旧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