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国防视窗·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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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版:国防视窗·人物
2023年7月9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追忆恩师钟敬文先生

1989年,钟敬文(右)南来深圳考察,本文作者与他在深圳图书馆合影。
2023年钟敬文学术思想国际研讨会,杨宏海与刘铁梁、施爱东、刘晓春等钟老弟子在北京师范大学合影。

□杨宏海

去年年底的一天,我收到北京师范大学来电,邀请我出席2023年“钟敬文先生诞辰120周年纪念会暨钟敬文学术思想国际研讨会”。接到这个信息,我顿时意识到先生已离开我们20年了!霎时间,与先生认识相交的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出来……

1983年,我在嘉应师专(后改为嘉应学院)中文系工作期间,由广东省民协推荐参加了由钟敬文先生主持的全国“首届民俗学、民间文艺学讲习班”,来自全国各地三十多个民族的一百八十多名学员聚集中央民族学院,聆听钟敬文、费孝通、杨成志、容肇祖、刘魁立等著名学者讲课,为期一个月。

讲习班结束后,我到北师大“小红楼”寓所拜访钟老。“小红楼”坐落在北师大教工区,钟老的儿子、北京社科院的钟少华热情迎候。

走进钟老的书房,眼前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类书籍,墙上最显眼的是鲁迅先生“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书法条幅,以及用镜框镶着的钟老与柳亚子先生的合照。照片中的钟老还是三十岁左右的青年,身材魁梧,风度翩翩,旁边那位面容慈祥的恂恂老者,则是柳亚子。从这张照片,可知钟老与柳亚子的交谊非比寻常。

书房茶几上摆放着客家风格的茶壶,让我想起钟老是出生于广东省海丰县公平镇的客家人。此地是客家人与潮汕(福佬)人彼此交融、互相影响的地方,俗称“半山客”,所讲的方言带有“两句福佬三句客”的特征,故又被称为“潮汕客家”。

钟老从里间来到书房。他身高体朗,着一身旧式长衫,对我这位广东老乡特别热情。他操夹杂着客家口音和潮汕口音的普通话,亲切了解我一个月来培训班的学习收获与体会,询问我的工作与生活情况。

钟老听说我来自广东梅县,话题便转到梅县与客家文化。他说:“梅县是文化之乡,客家有很丰富的文化值得研究。”记得钟老早在1927年就编过《客音情歌选》,当我谈起客家山歌,钟老仍很熟悉,他说:“梅县同志近年来编的几本客家山歌录我都看了,还是不错的。客家山歌要继续整理,理论研究也要搞起来。客家民俗资料丰富,很多东西可研究、挖掘。”

我告诉钟老,我正从民俗学的角度,对梅县客家先贤黄遵宪进行研究,他听后很感兴趣,认为这是黄遵宪研究一个新的视角,值得好好挖掘。他接着说,黄遵宪的民俗研究特别重视民间歌谣,在他的《人境庐诗草》中,特地收入九首客家山歌,这在我国文学史上,恐怕是一个创举。钟老认为,广东是民间文艺的宝库,就歌谣而言,除了客家山歌,还有粤讴、輋歌、咸水歌等等,所以“粤俗好歌”名副其实,也受到文人雅士的喜爱。

谈到治学问题,钟老强调做学问首先要学做人,不要搞市侩作风,不要追逐名利。他说:“要甘于‘默默无闻’。你扎扎实实、锲而不舍地工作,做出了成绩,对人民有贡献,这‘默默无闻’实际上是‘赫赫有闻’了。”

钟老兴致很高,侃侃而谈,一点都没有大学者的架子,就像亲友间在拉家常。我向钟老表示,回去后拟争取学校领导支持,把客家民俗研究做起来,并拟在自己参与主编的《嘉应师专报》做个客家民俗增刊,不知钟老能否为我们的报刊题字?钟老欣然应允。

谈着谈着,两个小时过去了。告别时,钟老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广东是中国民俗学的发祥地之一,回去请告知广东的同志,希望民俗学会早日成立起来。”望着老师慈祥的面庞,我深深为之感动。

带着钟老的嘱托,我回校后向学校与中文系领导汇报,得到领导大力支持。1983年11月13日,梅州第一个客家研究学术团体——嘉应师专客家民俗研究会正式成立。同年12月16日,《客家民俗》作为《嘉应师专报》的增刊创刊,创刊号由钟敬文教授题写刊名,并刊发了钟老为纪念中国民俗学会成立写的《五绝二首》和启功先生的书法,同时刊发我撰写的《访中国民俗学会会长钟敬文》的专版文章。此文后被选入杨哲编《钟敬文生平思想及著作》一书,记录了这位学术泰斗与梅州客家研究的不解之缘。

《客家民俗》面世后,引起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上海《采风报》、北京《民间文艺通讯》与泰国《新中原报》等先后做了报道。著名学者乌丙安、谢健弘、罗冠群、曾昭璇等寄来贺词与诗文。这个时期,嘉应师专掀起一股客家研究的热潮。广东省民俗学会副会长、客籍学者萧亭先生说,《客家民俗》的创办“掀起了客家研究热”。

1984年,梅州举办“元宵节文艺晚会”。钟老特介绍他的一位研究生、日本庆应大学的中原(广田)律子女士来梅州采风,并嘱我全程陪同。几天里,我们有选择地走访了一些山村乡镇,采集哭嫁歌等相关客家歌谣,并与民间艺人座谈,还专门观摩了元宵节晚会。虽然中原(广田)律子此行没有采集到更多的哭嫁歌,但对这位来自异域热爱客家文化的外国留学生,梅州人民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使中原(广田)律子颇为感动。钟老为此很满意,后来他告诉我,中原(广田)律子学成返国后,为中日两国文化交流做了许多卓有成效的工作。

1985年,我从梅州嘉应学院调到深圳市文化局工作,钟老嘱我在这个新兴的城市里把民俗文化研究搞起来。在深圳市宣传文化部门领导的支持下,我发起创办了深圳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并开始挖掘深圳人文历史资源。适逢国家文化部、中国文联等发文在全国范围内收集、整理民间歌谣、故事、谚语“三套集成”,我便带领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同仁深入民间普查采集。1991年,我与苏伟光主编出版了本土史上第一部《深圳民间歌谣》(以客家山歌为主)。与此同时,我发现在对外开放和商品经济条件下,深圳这座各地移民共处、多种方言混杂、新风旧俗渗透的城市,出现了不少新的民俗文化现象,于是我对此关注并跟踪调研。

1988年,“全国民间文学基本理论学术研讨会”在深圳召开,我提交的《试论深圳新民俗文化》引起广泛关注,对深圳因改革开放与市场经济带来人口结构、生产方式、文化观念的变化,及其产生的新民俗文化,引发与会者热烈讨论。此文在北京《民间文学论坛》发表后,全国有20多家报刊转载,并先后获得中国民间文学论坛“银河奖”和广东省“鲁迅文艺奖”。钟老对这次理论研讨会很关注,并托人告知:“请转告杨宏海继续努力。”

同年11月,我有幸作为深圳和广东民间文艺界的代表,被推荐赴京出席第五次全国“文代会”。11月8日下午,国家领导人在人民大会堂亲切接见与会代表,并一起合影留念。

那天,钟老显得特别高兴,他专门召集民间文艺界代表座谈,激动地说:“现在是文化事业发展最好的时期,我们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一定要抓紧时间,不遗余力呀!”

1989年11月,钟老南来深圳考察,住在深圳迎宾馆梅园,四天时间由我全程陪同。其间参观了深圳图书馆等文化设施以及正在兴建的“中国民俗文化村”等地,我就深圳方兴未艾的新民俗文化现象向他作了汇报。钟老对此很感兴趣,他说,中国城市化的进程必然会出现都市新民俗文化,对这种现代民俗也要抓紧收集和研究。民俗学就是要研究社会生活中活生生的文化现象,做到基础理论研究与应用问题研究并重,从而把这门学科不断向前推进。钟老还应约为我主编的《深圳民间文艺》题词:“搜集、研究和发扬地方民俗文化,是我们国民的庄严任务,也是社会主义新文化创造的需要。”

最后一次见钟老,是2001年在北京召开的第六次全国民间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上,他在百忙中与我座谈,谈了不少问题,比较突出一点是“要建设中国民俗学的理论学派”。钟老认为,中国的晚清时期,梁启超、严复、黄遵宪等人成了近代思想革命的先驱,他们当时阐述民俗所运用的概念和方法,借鉴了西方社会人文学科的学说,是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相接续的,是中国现代民俗学的一个组成部分。五四前后兴起的北大歌谣学运动,在现代民俗学建设上迈出新的一步,已经走过了80年的历程。时至今日,中国民俗学已到成人期,需要建设中国民俗学的理论学派。而建设中国民俗学学派,必须在学术上形成中国特色,做出自己的成绩,以丰富世界民俗文化的宝库。

2002年,钟老以百岁高龄去世。据钟少华说,钟老临终遗言只有两句话:“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我想回广东老家……”

回想起来,钟老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人格魅力以及“眼光向下”的学术精神。他是我职业生涯中的导师与楷模,让我受益终生。我除了在钟老支持下发起成立客家民俗研讨会,学习钟老关注民间文艺、主编出版《深圳民间歌谣》之外,也在深圳率先关注并倡导研究基层劳务工的“打工文学”。2004年我与华南理工大学校长李元元被梅州市聘为市战略顾问,于是共同联合梅州、广州、深圳三地研究力量,编纂一部客家与梅州书系,并于2006年出版,共八本,成为广东省第一部客家研究丛书。2009年,深圳市成立首批文艺名家工作室,共七人,我主持的“客家文化与艺术工作室”名列其中。近年来,我领衔并与工作室团队专家开展深圳客家研究,于近期出版了《滨海客家》一书,为“客家学”研究提供了新的学术增长点。可以说,所有这些,都是得益于钟老精神的引领与指导。回首往事,令我感念不已。

2023年3月18日至19日,由中国文联、北京师范大学共同主办、相关单位承办协办的“钟敬文先生诞辰120周年纪念会暨钟敬文学术思想国际研讨会”在北京隆重举行。在这里见到了许多钟老的弟子们,大家满怀深情地回忆了与钟老的师生情谊,从多角度探讨了钟老的学术思想和实践体系,一致认为,在大力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今天,继承和发展钟敬文先生的思想和精神,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和价值。

(作者系广东省政府省情专家库专家、深圳市客家文化交流协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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