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静雯
老家的水稻熟了。
风吹稻浪,一片浩渺,底下藏着千万个奔跑的动词。风中挺立的稻草人与它守护的稻谷站在一起,在此刻显得格外坚毅。姑姑,姑姑……我朝着金黄的稻浪飞奔过去,稻浪涌动,风里站着的女人是我的姑姑。
她没有回头看我,我不怪她,依然用力地喊着姑姑,直到我出现在她的跟前,她便眼前一亮,放下手中的农活,像那压弯了腰的稻穗,蹲下身子抱我。我从小就喜欢姑姑,哪怕她是个失聪的女人。
从我记事起,姑姑总是在田里忙活个不停。老家的房屋前面有南瓜丝瓜番茄之类的蔬菜瓜果,都是她种的。每年暑假,我总能看到青色的红色的瓜果挂在老屋前,有的悠闲地躺在地上,陪吃饱的狸猫在田里晒太阳,有的在藤上笑歪了腰,像田里的彩色灯泡。旁边的田地里,禾苗绿油油的。
姑姑咧嘴笑,用手语比划:“等到秋天就能丰收啦。”
她不会说话,懂的事可多了。她在扎稻草人,其中一个戴一顶稻草斗笠,两只手放平,用树枝将它衬托起来,扎进田地中间。我看得出神,姑姑拿起剪刀剪下她的一块衣料绑在稻草人身上,指它,再指向自己。我伸出大拇指给她比个赞,稻草人不言不语立在风中,经受风吹雨打,白天守护田野,夜晚无人相伴,但那挺拔的身姿使它雄赳赳、气昂昂。
有一次,我趁着爹不注意,跑出去到田地里捞鱼想要送给姑姑。过了很久,爹到处喊我,我偏要躲在田地里不吱声。爹急了,声音开始变得凶,我更加不敢出去。终于他透过甘蔗林的缝隙看见了我的腿,冲过来把我揪了出去。姑姑迈开大步跑过来,喉咙发出干瘪的声,拽我到她怀里,手臂紧紧地护住我不让爹打。
爹使劲儿骂:“到处跑,喊了也不回应,真是不让人省心。”
姑姑仿佛能懂,摆着手让爹走开。
我蹲坐着,泪眼汪汪望着她,掏出瓶子,里面是我捞到的八条小鱼。姑姑俯下身子抹干我的眼泪,比划出八根手指,又指了指我,两根食指碰一碰再并拢,表示她知道我八岁了,跟鱼的数量一样。她再用两只手指交替,摆摆手摇头,表示不能乱跑,外面危险。我点头,指着鱼再指着她,她又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接过瓶子挺直腰牵我去田地旁的小池滩。不一会儿她捉到好几条漂亮的鱼装进瓶子里递过来。瓶里实在太挤了,我就飞奔回老屋换大盆。
奶奶说:“那是旁皮辣,生命力强。”
我开心地转圈:“奶奶,姑姑真疼我。”
“她是村里菜玲的孩子,菜玲一家患上重病,抛下年幼的孩子撒手人寰,这种家族遗传病治不好的,我实在不忍心,把孩子接到家里抚养成人,跟着你爹你叔伯一块儿长大。”奶奶叹了口气,指着田地接着说:“后来,你爹你叔伯去外头工作,她不肯走,倔强地要留下来照看这片田地,有人来说媒,她死活不答应,又一头扎进那田地里去了。”
日子一年又一年过去,我长得都比姑姑高了。春节,一家人在老屋团聚,可没把姑姑忙坏,奶奶喊她坐过来跟我们一块吃饭,她总是笑着摆手,瘦小的身躯蹲坐在一旁的板凳上扒拉两口,又一脚踏进厨房。我转过头看她,指着碗里的肉比赞,她远远地看到我吃得如此欢,咧嘴笑。
稻田熟了,姑姑又没日没夜忙活着,就这样不知道轮回了多少次,如今我站在稻田里,稻穗簇拥着我的腰。我明年即将参加高考,要跟姑姑暂别很长一段时间。姑姑做了一个小稻草人送我。备考的夜晚很煎熬,月光冷清地照在小稻草人身上,我出神般凝望它,正如它殷切地凝望我,犹有一种力量能把人从泥潭里拉回来。
高考顺利结束了,我要见姑姑。我站在田地喊她,她背对着没有回头。稻草人在微风中伫立,无言无语,田地里剩下被收割过的半截稻秆,黄昏鸟踏实地往稻草人身上站,在哼唱丰收曲儿。姑姑若有察觉地转过身看到我,又开心地笑起来。
在我至今的记忆里,姑姑那笑容从不曾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