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枇杷树就像一把大伞，绿叶间还夹杂着黄灿灿的果实。我们从山坡祭祖下来，看到这压枝的金果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我抱起三岁的儿子，说：“走，爸爸带你摘枇杷去。”

这是儿子第一次跟来祭祖，却遇上了大热天。他的脸庞被晒得红彤彤的，正闹着别扭不肯走。南方的清明时节，下不下雨全看天意，或淫雨霏霏，或艳阳万里。

枇杷是黄伯家的，此刻院里静悄悄的，几只麻雀见我们过来哗啦啦地飞走了。我放下儿子，趴到铁栅栏上往里瞧了瞧。内门锁着，黄伯估计是出去了。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摘，回头瞧见儿子正抬着小腿往树上爬。哈！这小子跟我一样，从小就嘴馋。

十一二岁的年纪，我跟村里的一帮“调皮鬼”常常在上下学的路上光顾黄伯家的枇杷树。三四月枇杷成熟时，我们几个一溜烟就蹿到树上，三两下就摘了一把枇杷跳下来。这时黄伯才猛然从屋子里追出来，他哪里追得上我们，只好嘴里骂骂咧咧：“畚箕仔，咁细就偷东西，没整的啦……”他不会讲普通话，骂的都是方言。

我们一群人中有个叫“猴哥儿”的，跑远了，还要跟他对骂：“拐脚佬，死了老婆没人爱，咧咧咧……”骂完还做个鬼脸。这时，我远远瞧见黄伯整个身体都被气出了烟，正叉着腰粗喘着气。

黄伯也不是好惹的，他把我们全都告到校长那里去。不得不说，他这一招真是高明。我们不怕家长，就怕学校的老师。校长也很有一套治我们的法子。他搞来一些枇杷枝，让我们举过头顶沿着跑道跑十圈。

我们跑，校长和黄伯就站在边上监督。校长说：“不问自取就是偷。男子汉做错事了就要承担责任。你们不是跑得挺快吗？就给你们个机会痛痛快快地跑一场。”黄伯也在一旁附和：“跑步好啊，跑步锻炼身体。”

十圈下来，我们个个精疲力尽。一圈是200米，十圈下来就2000米，不仅累得腿脚酸软，还连累了举着树枝的手臂，整个人就像挨揍了一样。最惨的是猴哥儿，他骂了黄伯，还要被请去德育处“喝茶”。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校长问猴哥儿为啥要骂黄伯，猴哥儿低着头小声嘀咕：“不是骂，是事实。”

校长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地说：“你黄勇伯是在战场上杀敌人才被打伤了一条腿的。他是英雄你懂吗？他老婆也是因为那年村里发洪水去抗洪才没了。他们一家都是英雄，你懂吗？”猴哥儿被校长的气势吓倒了，一个劲地点头。最后校长喝令一声：“出去吧，回去写五百字检讨。”猴哥儿如释重负、如临大赦，火速撤离了现场。

经过这么一整治，我们能安静好几个星期。等到又有精力捣蛋时，枇杷已经过季了。不过，即便这样，猴哥儿路过黄伯家的枇杷树时，总要跳起来碰一碰枇杷叶。他说，他跟这枇杷树感情深，不碰一下总觉得不舒服。听到他的话，我们都大笑起来。

大伙儿上了初中后，各自的遭遇不同。猴哥儿初中没毕业就去了深圳打工，其他几个初中念到一半去读了技校，我一路读到大学最后留在了外地。不知黄伯还有没有像赶我们一样赶后面一代接一代的偷果子的学生娃。

儿子嚎啕大哭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爬不上树，捡了一个落在地上的果子吃，被酸哭了。黄伯家的枇杷看着晶莹饱满，味道却酸得很。这几年吃惯了市场上硕大无味的枇杷，倒有些怀念这些土枇杷了。我抬头看了看满树的枇杷，有许多都被鸟儿啃食了。

微风拂过，四周寂静。叽叽喳喳，刚刚被吓走的麻雀又飞回来了。我想起了校长那句“不问自取就是偷”，罢了，黄伯不在，先回去吧！

一到家，母亲劈头盖脸地问：“跑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她是担心她的宝贝孙子被我晒坏了。

“想吃枇杷，去了黄伯家。”

“啊！哎！忘了告诉你，黄勇上个月走了。”

母亲的话像一记重拳打在我的胸口，我感觉快喘不过气来，只听得母亲还在念叨着：摘枇杷的时候摔了下来。你知道的，他本来就拐脚，还爬那么高的树……他之前就摘了好些枇杷送给乡邻。那些枇杷还不是很熟，又酸，谁吃？送到我们家的全喂鸡了。”

“送？为什么？他不是很宝贝那些枇杷吗？”我愕然。

“以前不许人摘是想把枇杷留给他儿子，好让他儿子每年四月从部队回来时能吃上。他儿子前几年不是执行任务的时候没了吗？那就念想也没有啦……其实，你小时去偷他家的枇杷，以为他不知道啊？这一偷一追生活不就热闹了吗？现在村里哪还有后生哥……”

我已经听不见母亲说什么了，那棵年年挂果的枇杷树可真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