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启荣

从福建武平的下坝到广东平远的差干，沿着松溪河畔蜿蜒十几公里路程，一路山清水秀，林木苍翠，葱郁的山上时而凸显一两座秀美的峰峦。这里其实是武夷山脉南端的延伸，典型的丹霞地貌。狮子山和五指石，是一脉相承的两兄弟，就如同两地的客家人一样。只不过狮子山先天不足，而五指石得天独厚。

那是好几年前春意盎然的四月，当我随同“客风·春韵”武平、平远、寻乌三县作家文学联合采风团一行80多人来到平远五指石时，早已沉醉在美景之中。我和大家纷纷拿起相机把好景收入镜头。拔地而起、直指云天的五指石集险、雄、奇、秀、幽于一山，山体陡峭似刀削，裂缝中开如斧劈，险峻而雄浑；与山比美的是缠缠绵绵相拥而立的古树和老藤，树高藤粗，浓密茂盛，已在此相爱百年！来到一线天，这里峰峦叠翠，水滴岩前，苔长石阶，幽静而秀美；更有绿荫耸翠，阴翳蔽日，遮天盖地，凉爽宜人。面对如此美景，早有人按捺不住放开嗓门一展歌喉。平远的山歌传人一声“呦呵——”穿云透雾，翻山越岭，在闽粤赣边回荡千年的客家山歌便飘扬在五指石的千沟万壑间。余音未尽，掌声响起，赢来阵阵喝彩，要求“再来一个！”的呼喊此起彼落。一歌引来众人和，顷刻成了三县文友的山歌擂台。歌声醉了五指石，醉了古老的程乡！

客家人爱唱山歌。记得儿时常跟父母上山干活，在那树高林密的大山中，在那曲曲弯弯的山道上，不时会传来一两首美妙动听的山歌。有人唱便有人和，一唱一答，你来我往，嬉笑怒骂，或讽或贬，有的俚俗，有的滑稽，有的抒情感奋，有的哀怨忧伤；生活中的甘苦辛劳、悲欢离合随着那婉转的曲调，久久盘旋在山谷间。这些山歌曾深深拨动我的心弦，深感大山里的人生活的艰辛和无奈。

有客家人的地方就有客家山歌。山歌是客家人最常见、最能体现性情和才华的民间表意形式。闽粤赣边是客家人的聚居地，梅县地区的客家人更是对山歌情有独钟，平远、蕉岭、兴宁、五华等县，古老程乡曾以山歌见长，屈大均《广东新语》说：“粤俗好歌。凡有吉庆，必唱歌以为欢乐。”梅州山歌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有一则流传广泛的传说非常契合梅州地区民间善歌的传统文化生态。相传唐代的时候，在梅县松口，有个聪明伶俐的妹子叫刘三妹，天生一副好歌喉，能根据情景随口编歌，常在劳动之余和男女歌手唱和对答，她唱歌的名声传遍了闽粤赣边，吸引了各地歌手纷至沓来，找刘三妹对歌。有一天，刘三妹和一群女伴正在江边洗衣服，忽见从上游漂来一条船，船上站着一位秀才，船未靠岸，秀才便大声问江边洗衣女：“喂，各位大姐，请问刘三妹住在哪里？”三妹反问：“先生找刘三妹做什么？”秀才道：“听说她唱山歌很厉害，我今天要找她对歌，我就不信对不赢她！”三妹说：“敢和她对驳，你有多少山歌？”秀才手指船舱唱道：“讲唱山歌我就多，船上载来七八箩；拿出一箩同你唱，唱到明年割番禾。”三妹一听，掩口偷笑，随即唱道：“河塍洗衫刘三妹，借问先生哪里来？自古山歌从口出，哪有山歌船载来？”“从”与“松”客家话同音，三妹巧借谐音双关语嘲讽秀才，秀才拿出歌本翻了半天，也答不上半句，羞得无地自容，自知不是对手，只好调转船头灰溜溜走了。自此，刘三妹的名声传遍客家各地。“自古山歌从（松）口出”，成为梅县地区客家人引以为豪的山歌名句。

客家山歌是客家人的诗性智慧，它以诗意的形式，集中体现了客家人的智慧，它以质朴、自然、清新的情感表达，创造了一种令诗人才子也自叹弗如的乡土艺术世界，真实地呈现客家人在特定的历史地理背景下的喜怒哀乐，淋漓尽致地展示歌者内心世界丰富复杂的真实感受。虽寥寥四句，形随身现，情共声生，充分显示客家人的智慧和才能。客家先贤、清末诗人黄遵宪在《山歌题记》中曾感叹故乡梅县的山歌：“十五国风，妙绝古今，正以妇人女子矢口而成，使学士大夫操笔为之，反不能尔。以人籁易为，天籁难学也。余离家日久，乡音渐忘，辑录此歌谣，往往搜索枯肠，半日不成一字。应念彼冈头溪尾，肩挑一担，竟日往复，歌声不歇者，何其才之大也？”黄遵宪把学士大夫、文人才子操笔而成的诗谓之“人籁”，而把口耳相传、无字的山歌誉为“天籁”，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其对客家山歌的赞美可见一斑！

粤人“好歌”，在今天的梅州客家人身上，依然得到传承。就如今天，面对好山好水，山歌手们便情不自禁，放歌一曲，荡气回肠。时至今日，以往客家男女在苍茫的山水间相互唱酬的方式虽然已很少看到，但各地上了年纪的客家阿公阿婆依然以各种形式维系着年轻时的爱好，他们以山歌会、老人会、老年山歌会的形式，聚在公园或者乡镇、村落的公共场所演唱山歌；年轻一些的如剧团的歌手或业余民间艺人，一批职业、半职业的山歌手则活跃在各类演出活动中。近年来，闽粤赣边客家地区各级党委政府和有关部门越来越重视挖掘、保护和传承客家山歌这一优秀的传统乡土文化，做了大量工作，开展了许多活动。如梅州的“客家山歌旅游节”，江西兴国的“重阳山歌会”等等，武平县客家联谊会编辑出版了《武平客家山歌选集》，县文体局、县文联举办了“客家山歌擂台赛”，许多中老年山歌手得以一展才华，同时涌现了一批新人、新秀。客家山歌已成为海内外客家人客家族群强烈的文化认同，成为弘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服务国家经济文化建设的重要文化资源。

闽粤赣边桐花初上，五指石下笑语欢歌。人间四月天，春山如笑，春意盎然。三县作家欢聚一堂，共襄盛举，劲吹客家风，尽得春之韵。这里是山歌的天堂，这里是山歌的海洋，群山为之共鸣，群情为之激荡。尽情地唱吧，客家的子孙们！让山歌拂去心中的忧愁，让山歌唱出人生的美妙！让我们的生活永远充满歌声、充满爱和欢乐！

（作者系福建武平县作协原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