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玲

4月1日逢清霁，阳光柔软地洒在窗台上，手机微信朋友圈满屏都是参加母校110周年庆典的照片和视频，一张20世纪70年代后期的班级合影的黑白照片勾起我的记忆。

没错，我入读初中的时候，进东山中学校门左边依山而建的那几座层层错落砖木结构的旧礼堂、旭升楼、五三楼都还在，而右边直上阶梯第一栋水泥楼就是办公楼。管教务的饶淦中老师的办公室就在二楼。饶老师在人群中识别度很高，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瘦高瘦高的、不苟言笑，平日里我去教务处或者缴交、或者领取班里的材料，都不敢跟他说话。饶老师只是一个职员，影响力与任课老师、班主任相比实在微不足道，毕业照不会有他的位置，虽然那时我们的入学通知书、毕业证书、高考放榜单、大学录取通知书，都有他的手温。回首这大半生从何处奔来又往何处散去，不可思议啊，人生起始那几页布局，我在东中六年就占了两页，而饶老师就是那藏在幕后的剪辑师。

初中时，我苦恼三年来在梅松路往左拐走公园路、江边路到学校，循环往复；而小学五年了梅松路直走金山路到金山小学，如此往复循环，住家到学校几个点的脚印，画不了小城的一个小半圆！于是升高中时我赌气填第一志愿梅州中学，为的是接下来的三年每天从梅松路向右拐梅州大道，成全画个小半圆的愚蠢心思。中考之后，妈妈找饶老师问我的情况，得知我的志愿，她气得几乎心塞！饶老师的姐姐跟我妈妈是同事，他的外甥女跟我同年级。饶老师安慰我妈妈：本校毕业的学生中考成绩只要超越东中线的，档案都会被留下来，以免生源被外校抢走，少数报考中专的除外；你女儿的成绩过了东中高中录取分数线，我会看住她的档案。我自然挨了父母的一通责备，虽然嗫嚅难言反抗，但是心里别扭。“考回”东中，同学家长无不高兴庆贺，而我却因为这不是我的主动选择而郁结许久。

三年后高考时填志愿，我一心向往远方，第一志愿是外省高校，第二志愿才是省城的师范大学。不消说，我的这次主动选择又失败了。我妈妈又托饶老师跟进我的成绩和报读学校了。多年做教务工作，饶老师与省教育厅招生处的梅县同乡相熟，就把我这个考生转托给了他。这位同乡是热心人，认为女学生读师范好，一来免学费，每月还有伙食补助，可减轻家庭的负担；二来毕业后包分配，稳稳当当得到中学（中专）教职。当时师范并不热门，多为贫困家庭的学生报读。高考成绩一出来，这位同乡把我的档案给了师范大学，并且替我选了中文专业。妈妈下班回来，掩不住喜色报信，全家庆贺，比东中放榜提前了半个多月。期待中的诗与远方，被对折成眼前的苟且，千万里路走不成，只能走几百公里路，哀哀怨怨的我，不甘心又如何呢？饶老师似握有辔头缰绳，勒控着我的不羁梦想。

没有想到多年之后，我又见到饶老师。他早已离开东中，从事新闻和侨界工作。晚清民国诗人与海外交集甚多，黄遵宪、温仲和、饶芙裳、叶璧华、古直等诗文、书信中，或多或少均涉及南洋，但是苦于资料稀少难觅。饶老师深受印尼、马来西亚等客家侨裔的信任，受邀为南洋华社撰稿编刊、为华人编印先贤著述和纪念特刊，搜集了不少珍贵文献，如首任槟榔屿领事张榕轩诗文、书信以及受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召见商谈国事的奏对记录、黄遵宪致张弼士函等等，使晚清民国南洋客家殷商兼任外交官的事功浮出历史地表。饶老师虽年逾古稀，仍不辞辛劳，奔波海外，将搜访的珍贵文献用行李箱扛回来，不吝分享，嘉惠学人。他提携后进不遗余力，多次约我去打印店复制资料，并惠赠南洋书刊给我，还为我联系民间收藏家，使我荣幸获睹黄遵宪致张彦高的信札。

在资料交流往返中，饶老师也不时跟我聊家常。他已经不记得当年那个青春期叛逆令妈妈头痛而找他勒回正途的小辈了。但是，他记得我妈妈，有一个晚上他还打电话给我，说很久没有见我妈妈了，还记得他已去世多年的姐姐的故人没有几个了，想跟我妈妈说说话。晚年的病痛逐渐让他力衰，他感叹自己的手执笔写稿力所不逮了，但原乡与海外的交流不能断，仍然勉力为之，牵头组办了张榕轩昆仲、父子的学术研讨会，那是疫情三年他的精神寄托。他期盼疫情结束，还能再一次漂洋过海继续做些“越洋使者”的文化交流工作。然而，他没有等到疫情结束，在最后一波大疫海啸中倒下。噩耗传来，我正在旅途中，我竟没有机会跟他说再见，恰好刷到FB上纵贯线的DV《再见》：“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我会珍惜你给的思念，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抹去”，泪水难以抑制流下来。饶老师可能不知道他其实是小辈人生起始那两页的很棒的剪辑师，升高中、升大学，对小城庶民而言，空无凭藉去追逐诗与远方，雄心壮志会碰到南墙，尤其是在变动不居的时代，潮头之浪可推拥你冲更远，也可以卷吞你永劫不复，不是每个人都有金刚不坏之身。青春躁动，太着急太缥缈，先勒住野马，抓住确定性，守住可见的卑微幸福，待有余裕再绽放梦想。大学毕业工作之后有余裕，万卷书万里路任我行任我游，画半圆、画大大的圆都可实现。

饶老师是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长者。他为人热心又谦和，一辈子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事功文章不乏开创性，但他从不居功自傲。他骑着自行车穿过梅城街道的忙碌身影，曾经是梅城的一道风景。今德业犹在，受惠人存，而哲人其萎，健笔其颓，宁不令人掩卷太息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