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艳荣
太婆去世已三十多年了,但她的音容笑貌,还经常浮现在眼前。
纯白的发,瘪瘪的嘴,和善的笑是太婆留在我心中的永恒形象。太婆长得胖,所以特别怕热。夏天的黄昏,她总让我给她搬一张藤椅,放在门前小溪边的空地上,然后她就拿着一把大蒲扇,“咚咚咚”地走过来坐下,把一张老藤椅塞得满满的。
村民三三两两从田里劳作回家,看见太婆,总是恭恭敬敬地叫一声“二叔婆”。太婆就笑眯眯地答应着,手里的蒲扇一直摇啊摇的。淘气的晚辈跟她开玩笑说:“二叔婆,好福态啊!当心藤椅承不住啦!”太婆也不恼,咧开没牙的嘴,好脾气地笑,依旧悠悠地摇着扇子。绚丽的晚霞就在太婆的蒲扇中摇晃起来。
太婆的那把大蒲扇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回忆。小时候的夏夜,没有电扇和空调,是太婆的蒲扇给我清凉。她总是拿着大蒲扇轻轻地给我扇风,一下,一下,很有节奏。我在太婆扇的习习凉风中安然入梦。
太婆不识字,只能认自己的名字,据说是曾做过家塾先生的太公教会的。她对有字的纸总怀有一种特别的敬重。她告诫我们,不能坐在书上面、报纸上面,包括任何有字的纸上;她也绝对不允许我们撕作业本擦屁股;她还经常提醒我们要爱护书本,不能弄皱书和作业本。她说,文曲星只护佑爱护书爱读书的孩子。
太婆敬重知识,也很注重培养我的劳动意识。大人去田里耕作了,她对虚龄仅六岁的我说:“阿妹呀,我们到溪边洗衣服去。”她让我帮着抬一大篮子衣服,放到溪边的洗衣石板上。太婆简单地教我洗衣服的步骤,然后就说:“看我们的阿妹能干不能干,你来洗,阿太晒,好不好啊?”我受到鼓舞,就卷起衣袖,蹲在石板上,起劲地刷起衣服来,也不知道洗没洗干净,洗洗刷刷一番后就邀功似的对太婆说:“阿太,洗好了。”太婆也不检查衣服洗得怎样,只是替我拧干衣服,就转身晾到篱笆上去了。太婆一边晾衣服一边不住地说:“我阿妹真能干,真能干。”
洗完衣服,太婆又教我炒菜。至今都记得我站在小板凳上炒菜的情景:烟熏火燎的厨房,吐着欢快火舌的柴灶,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一个细碎黄发的小丫头在厨房喁喁细语。老人慈祥地蹲在一旁添柴火,小丫头两手握住大大的锅铲,煞有其事地翻炒着青椒,直到把青椒炒得皮焦肉黄,又烂又糊。吃饭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看着绷着脸的母亲,太婆却嚼得有滋有味,连说:“好吃好吃!我阿妹炒的菜真好吃!”
太婆的赞赏教育对我很有效。不管我做什么家事,不管我做得怎么样,太婆总是笑盈盈地肯定我,把我夸得尾巴翘上天,把我夸得越来越勤快。用我们的方言来说,叫作“刨”——刀越磨越利,人越刨越有劲。可以说,是太婆给我播下了爱劳动的种子。
太婆于九十岁那年寿终正寝。办丧事的三天里,我木然地跪在太婆的棺木旁,不言不语也不哭,胸口像被千斤重的铁链一圈一圈地勒住,连呼吸也困难。当路祭仪式结束,“八仙”抬起棺木往山上走,我突然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要追上去。一旁送葬的村人赶紧把我扯了回来。那时我才真正明白,太婆真的离我而去了。心剧烈地痛起来,我开始闷闷地抽泣,抽泣不一会儿变成了嚎啕大哭。压抑了三天的悲痛像开闸洪流,倾泻而出……
说来也很奇怪,这么多年来,我常常会想起太婆,而她却很少入我梦境。记得曾清晰梦见过她老人家一次:梦里的她不说话,只是端坐在老藤椅上,笑眯眯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