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玲美
古道上赶路的人驻足,放下担子,从腰间抹下水壶,咕噜咕噜吞两口,重又蹲下身子把担子压在肩上。一句长长的“哟嗬嘿——”后,惊起无数潜伏在丛林里的鸟雀。赶路的人唱:因为无食挑盐担,一身汗水变成盐。早知身上有盐出,唔当空手慢慢行。哟嗬嘿——
阳光从林间穿透,照在青石板上,流转了1600多年的时光,将它们打磨得斑驳沧桑。漫山苍翠中,一条蜿蜒小径随着山的起伏波动无限延伸,隐匿于绿海,视线尽头仍是一片绿,和数不清的青石板。我轻装而来,仅爬了一小段,已觉气喘如牛。光与影在变幻,旧时古道上的人和事,隔着数百年光阴,影影绰绰,似在眼前,又与我擦肩而过。
明月古道位于梅州市蕉岭县城郊的横岗村,据考证大概初形成于1600年前,是中原人向南迁移到达蕉岭、潮汕等地的必经之路,明崇祯年间,成为赣闽粤三省商业往来的重要栈道。因路途迢迢,商人们往往在月明之夜赶路,故而得名。
客家先祖为躲避战乱,曾在长达千年的时间里,从广袤丰饶的中原大地,栉风沐雨,跋山涉水,来到瘴疠之地南方。南方多蛮荒,每一个奔命的人彼此联结拧成绳,逢山开路,据山险为守;遇水架桥,逐水势而居。梦里不知身是客,重建遮风避雨的家园,也许仅需几载或十几载春秋,过程总是坚忍中带着几许凄清苦楚,只是异乡人精神与灵魂的栖息地,又该向哪里去寻求依傍?
挑担人知道自己不能停下,足部痛感向上蔓延。路在不断往上延伸,坡度越来越陡,一旦停下,气泄了,双腿便会灌满泥浆,拖着他再也不能往前迈出一步。挑担人无暇欣赏路边那一树树的花开,路还有半程,唯有埋头稳步不去看前方。挑担人唱:讲到挑担心就酸,肩头又痛脚又软。人人问担脉个,言知担来做三餐。哟嗬嘿——
他的下巴冒出淡青后,身上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劲。母亲搓麻为绳,寻一根老竹,从中劈开,将边缘削平,两边系上绳钩,给他做了一副挑担。这副挑担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他把空担子放在肩上,内心很欢喜,客家男儿能挑担,意味着能挑起一个家了。他第一次串好绳索,把百斤盐担压在肩上,跟随着族人追逐明月时,欢喜便再也没有了。走完一程回来,他磨破的肩膀上渗出黄水,一坐下来脚便不停打颤。睡了一天一夜后,他想和母亲说不再去挑担,却见母亲佝偻着背,从山上背下大捆的“鲁萁”,终究是把话吞咽回肚子。如同一场接力,父亲的生命终于古道,挑担轮转到他的身上,他必须走下去。
粤多盐少粮,赣多粮少盐。1600年间,省界两边的人频繁穿梭于这数尺宽的山中小道,互通有无,也互相联姻。他们洒下的无数血汗泪水,沁润着山间草木。也许曾有挑担人在此处歇过脚,也许曾有挑担人体力不支在此处倒下。
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有碑石记:“百人安之,不如千万人安之,而千万人安之,尤不如亿兆人安之为愈也。嗟乎大夫处世,荀持一安人之念,则大而建树……”
我没有气力再往上爬,据说在山顶可饱览蕉城全城概貌。爬至山腰也自有它的景致与意义,半片城景在前,如我窥得的一星半点往事。那些褪色的记忆已然复活,1600年间,古道从繁华到沉寂,复又重新撩开面纱。有多少挑夫在此道上前赴后继走过,就有多少个故事和传说在山间隐没。
家园梦断,异乡回望,如何不让人断肠?而千百年来,那些筚路蓝缕艰苦卓绝开拓的丰功伟绩,又重塑出一个更宏大的精神家园,庇佑并引领着无数子孙后代在这片倾洒了先祖热血的土地上,从客居他乡,到反客为主,终成一系——客家。
今人再也无须趁月色赶路,跋山涉水谋求口粮。挑担从不知什么时候起,也悄然被遗忘在院子中的某个角落,渐渐不知所踪。文明不曾在这里止步,行走在明月古驿道,依然会为旧时挑担人坚韧不拔的精神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