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樱

小的时候，家里分工明确，爸爸在外劳作，妈妈在家操持家务，姐姐和我负责调皮捣蛋。记忆中，妈妈总能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空闲之余，还会把心力倾注于一日三餐之中，为辛勤劳作的丈夫和成长期的女儿们添添口福。

肉，无疑是最快补充能量且满足口欲的食物。当时正值壮年又在外打拼的爸爸，当然最爱吃肉，在所有肉类菜式中又特别钟爱红烧肉。妈妈深知一家之主的辛劳，便格外花心思打理这道菜，做这道菜的时候好像分外有仪式感。

需要早起一些，才能买到更好些的肉。如果我也醒了，就会闹着要一起去，妈妈就会把我拎到自行车后座上，母女俩晃晃悠悠去两公里外的菜市场，选买肥瘦相间而层次分明的五花肉。

回来的路上，妈妈总是会给我买糖包子。热气腾腾的蒸屉前，刚出锅的糖包子，咬一口宣软热乎，包裹着的芝麻花生糖馅将融未融，入口有糖汁的香甜，还有未溶解的糖粒在舌尖跳舞，真是美味极了。

红烧肉烹饪过程其实并不繁杂，如汪曾祺先生在《老味道》中说的：“功夫全在火候，先用猛火攻。大滚几开，即加作料，用微火慢炖，汤汁略起小泡即可。”妈妈的烹饪方式也如出一辙，将五花肉清理干净，用铁锅炒制后，转入砂锅慢慢炖制即可。经厚重土砂锅煨煮的红烧肉，出锅色泽油亮，浓香扑鼻，入口酥软即化。

一开饭，爸爸坐到桌前总是顾不上其他，先把筷子伸进红烧肉碗里，肥美的肉块裹着肉汁囫囵入肚后，脱口而出就是一句夸奖话，妈妈总是笑吟吟地接受。

姐姐和我也馋呀，这香喷喷的滋味有谁不爱呢？可是问题也来了，我俩都对肥肉退避三舍，可那夹杂其中的瘦肉，却在大放异彩，一遍一遍地刺激着姐妹俩的唾液分泌。

爸爸总是疼爱女儿的，这点小心思他也懂，于是总夹一些瘦肉厚实些的肉，把肥肉部分咬掉，然后平均分配到我们碗里。所以小时候红烧肉一上桌，我们总是把期盼的眼神投向爸爸，有红烧肉的饭桌上，爸爸坐着的身影好像都高大了不少。

可不知过了多久，少女的另一些小心思也悄悄滋长了出来，莫名就有些抗拒爸爸夹过来的瘦肉了。依然是小孩子的我们，却什么也不敢说，或是觉得爸爸会生气，或是忧心爸爸觉得我们与他不再亲近，所以拒绝的话始终牢牢粘在了喉咙里不敢出口。

而爸爸却是浑然不觉，总是习惯性将瘦肉夹进我们碗里。或许姐姐也有相同感受，两姐妹只能是三两下把肉解决掉，以致后来每每有红烧肉上桌，心情已截然不同。小小的内心居然充满了挣扎，瘦肉的滋味突然也就如白开水般寡淡了。

后来长大了，味蕾好像突然跟着进化了，发现红烧肉肥瘦搭配才是绝妙啊！入口的瞬间用牙齿往下一路纵切，肥瘦混合的油脂香气在口中爆裂而不觉油腻，继而唇齿留香，真是切实体会到了东坡先生的快乐：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若要不俗与不瘦，除非天天“红烧肉”！

而爸爸随着年岁增长，特别是经历了一场胃肠手术后，胃口已经大不如前了。年轻时爸爸好咸嗜肉，红烧肉自然是一个人就能解决半碗，现在却是不能了，最多浅尝三两块。而他的女儿我，却像他年轻时的样子，对着红烧肉大快朵颐了，于是爸爸就再没有往我碗里夹过瘦肉了。红烧肉也从我家餐桌的主角，慢慢变成了可有可无的配角。

尽量多吃易消化高蛋白的食物，是后来我们一直灌输给年迈父母的观念。现在他们的餐桌上，更多的是蔬菜，肉类也逐渐替换成了各种鱼。刚开始我们都沾沾自喜，以为“洗脑”工作卓有成效，后面才发觉，只不过是上了年纪的爸妈，身体也诚实地喜欢上了这些清淡的食物，并不是我们新时代的健康观念给老一辈带来了什么显著影响。

如今外甥女年纪小小，在家已被宠成无法无天的模样，如同她妈妈和我小时候一样，偶有红烧肉上桌，在无法接受肥肉的同时也在觊觎着瘦肉。不过现在的小孩可不扭扭捏捏了，在她的半撒娇半命令下，家里人都会按照小祖宗的要求，把咬出来的瘦肉送进她碗里。

每到这时，我总会在心里默默提醒自己，再过多几年可不能后知后觉了，小孩儿的心思有些猜得着，有些可不行。没承想，没过多久的一顿晚餐，外甥女突然横眉一竖，挡住了我筷中的瘦肉，一本正经说小姨我可是大人了，以后不吃你们吃过的东西了！

我不禁笑了起来，为自己的忧虑过多。现在的小孩子啊，已经不是我们小时候的模样了。那年代父母的爱必然真挚，但还是有着老式家长的“深沉”，很多话小孩子非不能说却也不敢说。而现在的小孩子，好多的话都不会憋在心里了，真是实打实的地位“上升”。

转念又想，书中说“一个现代化的、充满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须做到‘没大没小’”，不正是这事的真实写照吗？有个童言不忌的童年，该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