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吉奎 辑
（接上期。见2月13日7版）
文场辉耀映，风典一世长
《中华新报》既为梅州人所办，其职员固多为梅州人。报社且为留东学生、客籍人士临时落脚处，孙中山友人日本志士宫崎滔天以及丘逢甲等人，均曾过往该处。叶楚伧亦与之交游，故对嘉应州历史、文化名人，也颇有了解。其谓“梅州文献，温仲和辑《嘉应州志》载之颇详。有清一代，如宋湘、谢可斋、吴兰修诸子，皆辉映文场，风典一世。宋湘尤善书，劲秀多姿，余尝于北京粤东新馆见其一联。”又言“可斋诗调俊逸”云云。其记吴兰修，谓“吴石华字兰修，为梅州第一著作家。所著有《荔村吟草》《桐花馆词》。阮元为两广总督，建‘学海堂’于粤秀山越王台故址，首拔兰修。诗文词而外，尤擅考据，兼习算数，撰《方程考》。著《南汉纪》五卷，竭十年精力以成，是书考核精审，可救吴志伊《十国春秋》之失。又《南汉地理志》一卷、《南汉金石志》两卷、《端溪砚史》三卷。尝谓人曰：‘唤作词人，死不瞑目’。其风概可想。”
叶楚伧对梅州女诗人叶碧（璧）华（1844-1915）推崇备至：谓“梅州叶碧华夫人，诗才遹丽，弱冠即蜚声文场，著有《古香阁集》。集中诗馀，尤逼真栎园，（按：指周亮工，别号栎园，明末清初文学家。）记其《庆春泽漫》云：‘曲径寻花，幽庭问柳，闲鸥有约荷丛。倏冥金乌，苇芦声天风。阿畚倒泻银河水，杂云鬟佩响叮咚。把鸳鸯残梦，前溪唤醒，惺忪波纹。画槛红妆倚，看青钱万叠，玉潠珠融。分晕芭蕉，凉痕绿上梧桐。牡丹艳和琼箫咽，爱清声净洗尘胸。待宵来，月上银钩，归路烟笼。”（《岭左賸觚》）
又谓：“叶碧华女士，梅州望族，所撰诗词，清俊丰腴。余最爱其《古美人》四咏。《绿珠》调寄《柳梢青》云：‘艳说纨罗，明珠三斛，聘到修蛾。蝶舞酣春，惊声度月，不羡嫦娥。君恩万顷情波，护不住华鬘爱河。玉碎琼楼，香销金谷，花葬春多。’《关聁聁》（前调）云：‘惆怅芳时，画栏凭处，霜月凄迷。十载春风，尚书恩断，洒泪谁知？雕梁燕子孤棲。诉新愁枯絮黏泥。黯黯花魂，馀香犹在，楼锁双扉。’《西施》（前调）云：‘指点若邪，苧罗昔日，曾浣轻纱。迓到鸾车。迎归吴苑，锦绣春华。效颦羞煞东家，采香径花影横斜。休问君恩，五湖载去，烟水无涯。’《红拂妓》（前调）云：‘儿女英雄，尸居馀气，不羡杨公。逆旅丝缰，双鬘亸绿，一拂摇红。只缘未覩潜龙，喜扶馀瀚海成功。夫婿豪家，平章相业，荣锡花封。’” （《一万里山水美人记》）
梅州多豪侠，忠义宋遗风
叶楚伧对梅州人士的忠义传统精神，赞羡不置。其记铁汉楼、凌风楼云：“铁汉楼为梅州名胜。宋刘元城安置于此，苏轼以为铁汉，宋人建斯楼以表其节。初名铁汉祠，后废。崇祯十一年，县吏祀之北城楼上，乃以斯名。有徐乾学《铁汉诗》云：‘崇冈如龙蟠，蜿蜒居城头。飞甍插云汉，俯视万井收。荒碑识岁月，乃是铁汉楼。冠裳庙貌古，电光炯两眸。肃肃悲风来，仿佛见灵游。缅昔元祐间，白昼鸣鸺鹠。惟公殿上虎，夙从涑水游。上堂白老母，报国岂有求。封章数十上，弹射无时休。一旦荷严谴，万里趋梅州。仓皇进卮酒，慷慨谋同舟。投荒六年馀，都无瘴疠愁。九死且不避，于人复何尤。我来一瞻拜，怀古心悠悠。章蔡已安在，汴京亦荒坵。’”
又记凌风楼事：“宋氏之季，文信国提勤王师，出入江闽，往来梅州。时公弟璧，知惠州，母夫人游二子间，处之怡愉。公自称趋阳川及五坡岭之祸，始浮南海，叹伶仃，卒成仁于柴市。其羁系燕狱时，追往忆故，集杜句以纪梅州，并序云：‘予至汀，汀兵非所素拊循，寇兵自赣自剑变，予引兵趋漳，谋入卫漳潮，道阻乃入梅州。时麾下玩不循法，斩二都统，军政一新，因系之以诗。’诗云：‘楼角凌风迥，孤城隐雾深。万事随转烛，秋光近青岑。’州人慕公忠义，建楼于城南，以公诗有‘凌风’字，因名凌风楼，为梅州古迹之一，今楼尚存。”以上二节，皆出《一万里山水美人记》，此记宋以后民间事也。
《岭左賸觚》谓：“梅人多中原忠义之遗，文信国扶宋主南行，扈从之军，多自中原随辇以来。及宋祚不祀，信国被俘，军士散伍，棲止于梅州者众，渐为土著。明季林氏揭竿，瓜蔓颇众。及清中叶，乃有洪秀全崛起于客族（按：洪秀全祖籍梅县石坑）。梅属五县，暨福建之上杭、潮州之大埔等，俱称客族，盖其人多于宋明之季，嬗迁以来，而梅人士攀龙附凤以起者，不胜偻指数。逮洪氏丧败，左宗棠南下，殉义之惨，尤甚于明季李氏之狱。故其人民积愤抑恨，铤而入推到君主之途者益众。三月二十九日之饶可权、林修明，枪毙孚琦之温生才，及他之陈敬岳等，皆籍梅州。而建国淮上之战，军长姚雨平以下，如张我权、林叔慧等，亦皆一时之良，是可知梅人数百年枕戈待旦之慨矣！”（按：姚雨平亦《中华新报》之常客，与楚伧交厚。及广东光复后，代都督胡汉民组织广东北伐军，授雨平为总司令，雨平即邀楚伧任总司令部秘书长，故对此段史事，知之尤详。）
前边讲到“明季林氏揭竿”之事，语焉不详。叶楚伧在另一节记述中做了较多的介绍：“明季林朝曦揭竿起事，陷江西数州县。继乱平，大师尽平林姓墟墓，并严令凡林姓之在梅州者尽屠之，因是几赤其族。后其孑遗，以避祸计，改林姓为杨，意取以‘昜’易‘木’故云。故现梅州有新杨、旧杨之称。继稍稍回原姓。及左宗棠驻兵丙村，林姓又罹劫灰。故彼族对于君主专制及异族之积愤，弥蓄弥甚，投身革命者，因是益众。”（《岭左賸觚》）
对于叶楚伧所指梅州林氏积愤反清一事，他举林修明为例：“林修明烈士，梅州之丙村人（按：原籍蕉岭县，出生于印尼。1906 年从日本留学回国，任教于松口体育会，后随饶芙裳任教南洋槟榔屿中华学堂，旋回国，在蕉岭中学、丙村三堡学堂任教），气质严峻，善饮。丙村之粟酒，其烈不让汾酒。行杯斗酒之际，尝连引六七盏。亡友李煮梦素以酒闻吴下，见修明饮，始有纠髯羽士见褐衣公子之叹。三月二十九日之役，弃三堡教席赴义。清吏多备，义师已败，修明后至，自长堤挟二枪以入。勖以大师已蹶，死亦无益，徐谋继起者。修明慨然曰：‘临危苟免，非忠也；负约图存，非义也。负国负友，生也何为！’竟入，被获于东门，遂遇害。”（《一万里山水美人记》）
师友皆兰蕙，相念总难忘
叶楚伧与丘逢甲有交游。其谓“客中情绪，惟酒解忧”，“尝和丘仙根《闻歌》诗有‘繁丝哀竹来天末，不是将军杀敌音’。是时正黄冈义师失败后也。” （《一万里山水美人记》）
又谓：“民国纪元前二年于汕头晤丘沧海先生。沧海先生名逢甲字仙根。初以名进士佐唐景崧于台湾，独立之军败，乃归于梅州。体貌魁伟，诗文雄厉，常用石章一，文曰‘我亦曾驱十万师’，其豪概可想。是年以所作《心太平草庐》卷子嘱题。余方初学词，为写《满江红》一阕，记末句云：‘待他年置酒上东门功成矣’。自谓能道其生平也。沧海先生于民元来京（按：应是宣统三年冬赴宁），一晤以后，遂成隔世。”（《世徽楼笔记》）
其记与逢甲文字应酬尚记称：“丘仙根之心太平庐，在镇平之澹定村，即丘之故居（按：据查系他姓人之旧宅址）。仙根有《心太平草庐图》，褒然巨帙，南中文人，如易实甫、孝方、崔兰溪之俦，皆有题咏。余亦有一《百字令》云：‘小朝庭定，便西湖驴背，自称老矣。丈六梨花无敌手，海内如髯者几。盘马燕然，勒铭铜柱，得意当如此。太平庐里，行看投袂而起。丈夫别有文章，韬钤而外，露布万言耳。千古《满江红》一阕，辉映无双入青史。遥闻塞笳，旗门克敌，血作交河水。东门置酒，问是主人不是？’”（《岭左賸觚》）
《笔记》还讲到几位著者所了解的梅州籍人物，如领导潮汕光复的张醁村，运动揭阳反正牺牲的郭典三，辛亥广东北伐军将士吴雨苍、林叔慧等。他着意介绍的挚友梅县丙村林一厂（音ān，同庵，名百举）。他写道：“居潮汕间二年余，因语言居处之易习，多与客人游，得识其文行修美之士。诗文如古公愚、丘荷公；武烈如姚雨平、张醁村；干济如陈迪予、梁千仞；至丘仙根之浑雅宏毅，则当师事；林一厂之患难与共，则当兄事者。于他属人士中，文字之交为崔百越、陈芷云，今皆消息沉绝，惟雨平、一厂在京口、金陵间，犹时相顾。”（按：此节纪事当系写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之交，其时叶楚伧任江苏省政府主席，介绍林一厂任江苏民政厅秘书，后又荐其任中国国民党党史史料编纂委员会编纂兼秘书）。
又说：“南冠三年，回肠荡气之交，第一是林一厂。一厂敦笃，而一往情深之致，尤令人如饮醇醪。豪于酒，酣呼放歌，意勃如也。去岁（按：指 1913 年，林任国会参议院秘书）两至海上。江南花老，游子思归，饯席一杯，感悲何极。临行余赠以诗，南中俊游，略识于是矣。诗云：‘林君天下士，文采擅殊姿。宿以飘蓬感，同深纫蕙思。巾车南国梦，香艳酒场诗。结客向游侠，频年远自期。蚩旗掩江左，骊唱又天涯。更静宵传骑，风高夜渡师。盛年数朋辈，急难一驱驰。淮北纵横日，中原疲惫时。群公善匡济，明江在华夷。作客今未已，故人何所之？春风桃叶艇，卯饮瑰花卮。丧乱闻豪响，轻狂异俗宜。半生涉忧患，馀子系安危。蛮触皆英物，刍灵在典司。道穷尚行役，亲老慎羁迟。哀乐本无物，凋荣何足悲。宅心在云汉，散迹托江湄。春与花周接，间为乌委蛇。不知人世界，几复泪零洟。前路送君去，苍茫此别离。’”
林一厂与叶楚伧既是同事，又是酒友。叶文称：“记一日余与一厂皆大醉，余去小灵家，一厂遍寻不得，号于人曰：‘楚伧蹈海死矣！’徒跣至海滨，时风高月黑，海波汹涌，循海滨呼‘楚伧’，不得，又走以返。见买杏酪者，执以询曰：‘尔匿吾楚伧耶？’社中人扶之寝，
犹数起呼余不止。今一在天涯，一在海角，相隔数千里，回忆往事，感念何如哉！一厂能诗文，近心志颇灰，恨不能插翼飞去，慰藉一回也。”（按：盖当时林一厂在汕头任教，以后为谋生他迁，即与“海角”无缘了。）（《岭左賸觚》）
中原流寓之裔，长存激迈之风
其《世徽楼笔记》记“客人”之义云：“所谓客人者，闻为中原流寓之裔，或曰始于宋季，或曰始于明季，在粤为客，因族以客，枝衍至广。其在粤东者曰八属，即旧嘉应之五县，与汀之上杭，潮之大埔、丰顺也。其言语服饰，与粤闽异，多文章志节之士。昔太平天国之兴，中多客族，洪秀全花县之客也。今之十九（路）军中将校士兵，客人为多。于此可识个中。”
大约120年前，国内学术界若干人士，将客家人称为“犭客”，说这种人“非粤非汉种”。当时尚无近代概念的“客家学”，对客家人的族源研究，也仅仅是开始。上述若干人士，未悉他们是否见过《程乡县志》《嘉应州志》一类的书籍，但他们一定知道客家人的“狠凶”——在海外建国，在珠三角地区进行土客战争，在南京建立了天朝，在越南抗法，以及清廷弃台后的抗倭行动，都是用血与火在书写历史。此外，近代以来，客家人在经济、教育、文化、军事等方面的贡献，也是有目共见的，至于为何要称这个族群为“[~公式~]”，真是费解了。
本文作者对于叶楚伧是否读过有关梅州的史志，无考；但他参与过关于客家历史问题的讨论，此点应该无疑。重要的是，他通过亲见、亲闻，了解到一些客家地区的历史与人文、地域现状，做了相应的评价。他对谈论对象的了解程度毕竟有限，人们不能对他有更高的要求。但是，“爱不溢美，恨不过丑”，能实事求是地记述，所记有稗史事，对叶楚伧的“上揭”文字，或可作如是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