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吉奎 辑
叶楚伧（1887-1946），江苏吴县人，著名的南社诗人。青年时期（1908-1911），叶曾任汕头《中华新报》主笔。《中华新报》由嘉应州人谢逸桥、良牧昆仲集资，由陈迪予、梁千仞、林一厂（音ān，同庵，名百举）分任社长、总经理与总编辑，是当时同盟会员在岭东地区办的唯一一份报纸。1944年，重庆正中书局出版《楚伧文存》，其中的《岭左賸觚》《一万里山水美人记》，及《世徽楼笔记》三篇，收录了若干节叶氏所撰有关梅州山水、人文、习俗与交游的史事。这些随笔（文史掌故），片言只语应是百年前的文字。所记或有欠准确、欠翔实处，但作为外省籍青年学者的记录，实乃仅见。现将各篇重新迻录、编排，公诸同好，以供谈助。
山水美如画，民风醇如醪
叶楚伧记梅州之游为：“（民国）纪元前二年（1911年），《中华新报》被封，乃偕古公愚、彭精一（按：据古成业编《古直（公愚）年谱》，同行者尚有温著叔。温、彭皆自日本留学返乡者。）自潮州溯梅江而上，至于松口、丙村。两岸层山，一江秋水，樵歌初罢，新月上帆，滩声溜急，薄饮惺忪，如此清游，几自忘身为逋客。于丙村三堡学堂与李小白作竟夕谈。小白（按：小白即煮梦。）故是梅县人，以生长扬州，遂与余为苏州沧浪亭畔之同学。小白才华绝妙，而气体早衰，其诗词犹得见于《南社丛刻》，其姓氏则已登鬼箓矣。”（《世徽楼笔记》）
“湘桥以上，两岸青山如设翠屏。月徐徐自山后来，玉峰朗澈，文云如绘。微风既来，兰棹斯息。趺坐篷上，喝三河坝村酿粟酒，啗咸菜煮猪肉，微醺临风，得一两句，濯足披发，以歌以咏。十日胜游，九日在舟行中；而舟中赏悦之资，唯此夜兴。入午以后，熏蒸殊甚。半醒半睡，但听两岸樵桑，默识乡语渐异耳！”（《一万里山水美人记》）
叶楚伧梅州之行，沿途印象最深者为竹多滩险，屋宇道路则未及。其记云：“百里梅江，两岸多竹，有十余里绵亘不断者。修篁翠箨，如行潇湘水滨。梅江与韩江相会处，有蓬辣潭（滩），水势湍急，中流多石，水声激荡，如扣石磬，舟行甚险。榜人过此，前后相警。逆流则挽篙以上，误触石礁，舟必破碎，是入海之巫峡也。”（《一万里山水美人记》）
又谓：“梅江中有蓬濑（辣）滩者，水势湍急；石角棋峙，舟如触之，必成齑粉。逆滩而上，榜人支巨篙于胸，伏行而撑，前后长呼，声至惨厉。下水时倒撑徐下，状尤危慄。过滩以后，则桡歌竞起，焚纸酹神，酒肉罗列，船以醉矣。船制作坚朴，与上下于赣江者相似。”（《世徽楼笔记》）
其《岭左賸觚》又记云：“梅江即程江，古梅州亦称程乡县。《读史方舆纪要》云：程江源出江西长宁县大帽山，流经县西北七十里，又东南流，至城南注于梅溪。稍东有百花洲，周围数百步。南流五十里，有小溪自汀赣来，经县北七十里，南流会流焉。又三十里曰松源溪，源出福建武平县象洞山，经县东北二百里，西南流入海焉，谓之松口。又南二十里，为蓬辣滩，涛浪汹险，声闻数里，一名晒溪。相传韩京师平潮寇，经此触石舟坏，晒甲于此，因名。又东南入大埔县，会三河坝，经府城东，而为韩江。余自潮入梅，过三河溪，即书所谓三河坝。其地盗风充斥，榜人必连舟以宿。中夜击鼓鸣枪，戒备甚严。时值仲夏，余袒裼卧舱顶。两岸青山，徐徐送月。听榜人唱粤讴，靡忘江南游子轻入盗窟矣。蓬辣滩水势湍急，乱石嶙峋，舟触即碎。下水时榜人倒挽以行，涉险不啻瞿塘、巫峡间。但听水听风，万虑俱息。沨沨中流，颇足令尘俗悟禅，亦舟行一乐也。松口以上，江折如书‘之’字然。因此一折，韩梅间之程途遂纡。近有议筑铁道者，于行旅通运，两赖其利，是余所急赞其成者。”
关于修筑梅潮铁路问题，叶楚伧复申其议云：
“潮汕铁路工程，建筑费埒于沪宁，而轨道车辆，亚于津浦；司工程者为日人，仅知渔利，不恤名誉，日人浅鄙之习，此可表见。然以张榕轩一人之财力，独创此完全商办之路线，不得不赞叹其志愿之弘毅。汕头本南中商业巨埠，潮州又为岭左转运中枢，此路开车以来，造福于交通事业者，诚非浅鲜。近有倡办梅潮铁路者，已着手创办。余与林一厂言：倘能延长梅潮路线，以至赣州，上接于南浔，亦一东南商业最有能为之干路；盖岭左与赣省，商业关系非常密切，粤汉交通之吸集，尚不能及于赣腹及岭左也。（按：此议确有见地，可谓具战略眼光。足以昭示后人者，然于百年后当下岭东出省铁路含高铁之修筑，则又非积贫积弱之世智者之梦寐所能及矣。）
或亲闻，或亲历，叶楚伧对梅州风俗，也颇有了解。其记梅俗云：“梅俗贸易有墟期。其贸易处曰墟场。其期以三六九、二五八、一四七为率。每值墟期，贾人毕集，牛豕之类，分肆列市。十里内诸村落，群枰罗联翩以至，山花村髻，笑语琅琅，夕阳西归，分道以去，亦南中殊俗之一。州治以东，松口、丙村墟市为盛。”又记：“松源溪会梅江处，为松口。有称松源溪为松江者。但据梁千仞言：松江亦有四腮鲈。余未亲炙诸榼盒间，未敢遽信。惟所产荔枝，广州而外，此当独步江左。余至松口，温靖侯享余以妃子红，并媵以三尺余之黄烟筒，芳芬腴美，今尚得仿佛诸口吻间。”
讲到语言、文化，叶楚伧颇感怪异。其称：“潮语与泉、漳诸州略似，而大异于梅州。粤省土语，略可分为三种：一广州语、一客语（即梅州语）、一福语（即潮州语）。此种语言，绝不相似，几无一字可通。因语言之隔阂，感情亦因而薄弱。故‘广’‘客’‘福’间，时起抵触，且因壤地相错，利害密切，其抵触较诸与其他省之抵触为尤甚。”又记：“梅州土语，颇饶奇趣。梅语以不识为‘愕然’，‘愕然’与‘岳园’声相似，乃因‘岳园’而变词曰：‘丈人老草地’。又以未经经验者为‘外行’（意同吴语）。‘外行’（庚韵）与‘外行’字相同，乃因外行而变词曰：‘沙滩摆摊’，意行者在外也。其余如‘包脚布’之谓‘有袜个味’（梅语之有‘何味’两字，意谓似有‘袜个味’），虽天衣无缝，似稍俗矣。”叶氏讲到梅州人移居四川事，则与传统说法清初“湖广填四川”之说不同，谓“四川成都多梅州旅人，其入蜀始于石达开之率师西行。石败，其军溃散。石军多梅人，遂旅蜀不返，娶妻生子，比于土著矣。唯其语言则数十年来，葆之未改。至今成都人尚群称之曰‘客族’。”此于研究四川客家历史，可备一说。
其于客家妇女之特点尤为注意，称“旧嘉应州各县妇女勤健比男子，山则樵，井则汲，耕耨于野，烹调于庖，日无废时，室无废事。其尤健者襁负其雏，担物行数十里及旰。顾健不损美，其梳饰别有娟致，鬓垂蝉翼，簇簪鸾飞，银蒜一双，玉趺白裸，以视轻倩为容者，如苏东坡之铜琶铁板已。”
在《世徽楼笔记》中，还特别强调“广州（东）嘉应州属妇女皆天足”。樵妇之善山歌者，令人叫绝：“簪银扁方，绾红绒绳，懒绾后鬟，低垂颈际。蒙青丝巾，双绦垂肩，微露鬓角，少妇妆饰，别饶风致。”“梅州妇女樵歌，绵曼清新，闻之意飏。四五六月，夕阳在山，芳卉满径，遥见青嶂翠峦间，青帕绿鬟，掩映远近。歌声既发，绕空徐下。间有浮薄少年，挑以歌者，则杂笑以应，辞意淫荡，有郑、卫之遗。而以土称谐音者为多，惜无解人，录而释之，亦万山风流辞藻也。”（《一万里山水美人记》）
至于服饰，尤有可观：“梅州妇女，髻式异制，发分前后两缕，前缕绾灵蛇髻，覆诸顶上，缀金银簪；后缕以红绒札二寸，反绾诸髻，红绒之端，分发作蛱蝶形，双垂颈际。绿云香函，蚘蛴白馥，南中靓装，以是为最。故间或荆钗布裙，亦饶天然爱好之姿。” （《岭左賸觚》）
“六寸肤圆，今未多见，吴下少妇之丽者，着绿蛱蝶履帕首素衣，挈榼陇头，余尝以为奇艳真艳，不谓于南中一律逅之。夕阳在山，半肩红叶，山歌一阕，靡曼琳琅，陌上过之，殊笑白苧红牙，俗不伤雅，翠钿金雀之华，不成装矣。” （《岭左賸觚》）
又谓，“粤省女装，凡分三别。”“一为嘉应州装（即梅州装），垂发挽髻，蝶翅双鬓，绰约如懒装佳人，而双趺玉洁，尤饶殊姿。” （《一万里山水美人记》）
“岭左女饰之于广州，犹江浙之于苏沪。其实广州女饰，虽胜于潮，远难及梅。比来梅县知事卢耕圃君，强令梅属妇人，悉改广饰，实大煞风景。垂鬓高髻，汉装之裳，绝世丰姿，何可湮灭？孔子删诗，不废鬓发如云之什。耕圃，耕圃！云何其然？倘谓一髻之饰，足令俗近淫靡，则后妃未髡顶仪人，广州亦溱洧之名邑；耕圃多才，利用厚生，在足以著绩，何苦妇人头上着手耶？” （《岭左賸觚》）
“梅俗称媳妇为‘薪臼’，其意男子既娶，桑弧蓬矢，志在四方，即走南洋或国内，读书经纪。门以内仰事俯畜，悉付诸媳，故曰‘薪臼’。弥月既过，帕首入山，夜则担樵以归，灯下课子，堂前奉亲，拮据毕日，靡有怨讟。即富家亦复如是。比诸江浙佳人，锦围翠绕，竟尚新装者，曾不啻太羹玄酒之尊也。” （《岭左賸觚》）
又谓“三河坝（潮梅交界处）以上（按：当时大埔、丰顺归潮州管辖），两岸青山，如美人螺髻，夕阳欲下，渐闻歌声，皆樵妇晚唱也。歌声靡曼动人，间多《国风·江汉》之遗。梅州谢可斋有《梅州竹枝词》数首，有云：‘红叶半肩归路险，声声犹唱为郎歌。’又有句咏樵妇云：‘自觉晓妆真草草，棠梨花下再梳头’。绝世风情，却无一点闺阁脂粉气。” （《岭左賸觚》）
“松口为梅属巨镇，其女子为时下装饰之嚆矢。吾友谢君，恒为余咏‘云髻半偏新睡觉’之句，辄神往无已。余至松口，适值仲夏，单袷缟裳，风度绝俗，而风清月白，客居野舍，呜呜歌声，遥相问答，尤不啻桓子野唤奈何时也。” （《岭左賸觚》）
叶楚伧虽是文人，但对武术颇感兴趣。其对梅州人习武一事，《一万里山水美人记》亦有所记述：“中国拳术，南北分派。豫皖以南，屈指数好身手，群许京东沧州、幽蓟健儿，鲜道南拳。其实赣粤间武术，正是不弱，且就南拳论，亦派别各异，梅州在赣粤闽间，髫龄稚子，即解功夫，颇足与沧州比抗北南。”
叶氏吴人，浪迹岭南，于食物一途，常寄莼鲈之思，而于土物梅干菜，置味不弃，但来岭左，方知此物可祖述梅州。其记述云：“江浙间梅干菜，为佐簋良品，暑间熟食物，隔宵即馊，惟梅干菜煮肉，可保存三四日，亦奇制也。初谓江浙殊制，及行潮梅间，居然间佐盘盒以进，已异故乡风味，何竟薪砵南来？询诸彼邦人，始悟梅干菜原创制于梅州，制法以芥菜杂盐，稍煮出釜，晒干再入釜，炙以糖料，再晒再干，遂成干菜，梅以志创地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