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幼小时被卖到石马镇新石村南荣庐,所以我说的堂哥,与我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和堂哥都在南荣庐出生和成长,我祖父与堂哥的祖父是亲兄弟,因为我们的母亲之间不对付,所以我们小时候其实鲜有交往,偶有交往也是小心谨慎的。
有时是禁不住连环画的诱惑,彼此交换连环画来看,堂哥是谦谦君子,我是淑女风范,全然是外交做派,规矩庄重。有时过年去走亲戚,堂哥与他母亲及其弟弟妹妹去他外婆家,我与祖母去姑姑家,两家所在村子临近,在同一座山谷,堂哥外婆家在山谷口,姑姑家在山谷最里头,我们即会一路同行,遇小河说捕鱼,遇水塘讲摸田螺,兴致一来也能指点一下江山,但都属于彬彬有礼的范畴,相处并不像与其他小伙伴一起时那样亲密无间。
大约是初中时堂哥去了外省(他爸或他伯父那里)读书,我们就更没有什么交往了。后来堂哥要回家乡参加高考,与我同校,偶尔他会来离学校不远的父亲单位坐坐,与堂哥便又有了些交集。印象特深的一次,是我爸用自行车驮着我和堂哥回家,山路弯曲,上坡下坡路段多,而身后有堂哥扶着护着,身前有父亲挡住山风,我安全感十足,安逸得很。
上大学后,与堂哥倒是书信往来多了起来。无论堂哥在四川读书,还是在黑龙江佳木斯市度假,或者在定居地桂林,都不忘给我写信或寄明信片。我们那年代,年轻人交往崇尚谈理想谈人生,但我与堂哥极少谈这类话题,更多的是给彼此描摹眼前的风景、生活和点滴的思想火花,其言也真真,其情也切切,其心也洁洁。有一次堂哥分享了他在峨眉山游玩的奇遇,他说在山中遇见了一个小尼姑,见人家长得清秀可爱,便与她搭讪,问她“几岁了”,没想到小尼姑正色道:“山中无岁,不知多少岁!”留下堂哥傻愣傻愣的……我读着堂哥的文字,在图书馆情不自禁笑出声来,不知道那时汕大图书馆的窗外有没有风,但我确定我心里吹过一阵清凉山风,确定风里飘漾着峨眉山的神奇与禅境。
堂哥给我兄长般的温馨,也给我朋友般的关爱。有一阵子,堂哥却喜欢在信中批评我,这个观点有问题啦,那个语气不对啦,好像我有没完没了的错误,他跟着就要不厌其烦地批评指正,甚至像先生改作业似地,将我的信修改后回寄给我。我委屈不服,就在信里与堂哥吵了起来,堂哥也不生气,继续以先生的姿态来对我。我性本凉薄,生来与世无争,读了中文系,尤其喜欢在虚无缥缈的文字里遨游,痴迷于老庄的逍遥游。堂哥一定看到了我在往危险之境走,遂给我纠偏,给我警醒,拉我回归正途。如今想想,我当时虽然在抵抗,而潜意识里在接受着堂哥的批评,我慢慢地一边享受文字的快乐,一边学会正视和适应现实,认识生命的本真意义,从而获得了成长。从这方面来说,堂哥是我大学时代的人生导师,我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感觉他比亲哥哥还亲。
在整理旧物、准备搬迁的日子里,身心都颇受折磨。不仅身体受劳累,还有睹物思人的煎熬。每一份旧物都沾满甜蜜的往昔,悲伤难自抑,彷徨又迷茫,苦不堪言。整理第n个抽屉时,看到一笔记本里夹着一张明信片,细看正是多年以前堂哥寄给我的。看着读着,不禁泪湿眼帘,感觉有一束光,从窗外照了进来,眼前瞬间亮堂。明信片没有署时间,看内容应该是我大四时候收到的。应是我跟随班同学到西安开展社会活动、写信告诉了堂哥我初次吃到羊肉泡馍的兴奋后,堂哥寄来的明信片,信中“羊肉膻味,会减轻你的劳累”的话语可说明。作为我的人生导师,堂哥当然也不会忘了继续提点我,所以就有一句“庄子的书,看得太多了,可要记住,生命的享受”。里面有一句话我奉若金句玉言,每读一次就暗喜一次、温暖一次、自信一次,它就是,“即使平生再不相逢,但是,每一封信,就是一个你”。语浅浅,情真真,意悠悠。
而大学毕业后即与堂哥失去了联系。后来听村里人讲,堂嫂为人颇为贤惠,对婶子(堂哥母亲)很好很是孝顺,我听闻后真心替堂哥开心,这可是堂哥的福报哟。几十年过去,堂哥一家在他乡还好么?山河远阔,很多的人间故事都被风讲腻了吹远了,而我与堂哥的限量版故事大约会被风吟唱得清爽怡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