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玲美

不记得吸了几遍地板，她觉得还不干净。吸尘器尘盒倒了两次，棉絮毛发“萎”在垃圾桶里，打结，成团，她觉得恶心。换了衣服，她蜷在床尾。日光斜射进来，浮尘飘成螺旋状，像DNA分子结构。脏了，又脏了。一声尖叫从她胸腔迸裂，向四面八方散去。

日子不紧不慢走着，与别人的日子一般无二，琐碎绵长。如果昨天他们能按部就班，继续去绿道散步的话。丈夫的兴致很高，也许是刚晋级的缘故。在去往绿道的半途，丈夫改了主意，破天荒请她去洗脚。她不愿意，觉得费钱，当然还有别的原因。但是拗不过丈夫的热情。日后，也许她会偶尔怀念丈夫惊鸿一瞥的体贴，如果没有遇见谁的话。

她的目光和王总的目光对上，两人都惊讶。王总似笑非笑脱口而出她的名字，让丈夫更惊讶。他知道她在这个城市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的脚还没伸进盆里，脸先烫了起来，火烧一般。旋即，他恢复神色，对王总点点头，就把脚交给了技师。其间，丈夫与技师谈笑自若，与王总谈乌克兰形势，谈国内疫情。她从没发现过丈夫有这方面的口才。而后的每分每秒，手捏在她的脚上背上肩上，像是一次次叩问。她知道丈夫的目光一定紧紧锁着她。

回去的路很长，很慢。丈夫撬开了她的嘴，也撬开了她早已尘封的过往。她观察着丈夫的神色，在回忆里抽丝剥茧，拣无关痛痒的说。

初二。同龄孩子相继辍学，奔往各个大城市。她的心也痒了。山沟沟外的世界，是怎样的？她不动声色收拾起行李。当父母说她读书如凿石，不如也出门打工时，她的心简直要蹦出来。

山沟沟外的世界，新鲜，又和想象的不太一样。山沟沟外的人，好看，说话绕好几圈她也猜不出来。不知捏完几双脚后，她茅塞顿开，突然明白那个一来就点她的王总，拍她手背是什么意思了。顺理成章地，她上了王总的车，也上了王总的床。攀上高枝变凤凰。她在身后姐妹的窃窃私语中头也不回离开了洗脚店。

她寄回家的钱一下变多了。父母很高兴，给弟弟盖了房子，娶了弟媳。却从不过问她的钱从何而来，也许他们知道，但是装作不知道。日子多好啊，如果王总没有那么快厌倦她的话。她对镜自怜，那是一副年轻、饱满、娇嫩的身体，在春风里绽放。走了王总，还有李总马总谢总顾总啊……她洗脚店里最好的姐妹说。姐妹还说，只要把身子软下去。她不置可否，虽然她已经参透男人的秘密，也参透自己身体的秘密。

把身子软下去容易，重新挺起腰杆来难。她想。于是她带着一身疲惫和一颗受伤的心回家，父母冷冷的，弟弟冷冷的，弟妹更是冷冷的。阿妈让她最好别在村里待，闲言碎语唾死人。

她真的有点累了。于是她又收拾行囊，找到这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结婚，生子，一点点修补自己。

日子不紧不慢地走着。不外乎是送孩子上学，买菜，上班，下班，做饭，吃饭，睡觉。如阿妈所愿，她找的男人普通、老实，像日子一样乏味。又乏味，又踏实。她觉得自己早已脱胎换骨。

昨晚她极尽温柔贴近丈夫，身上散发出暖暖的熏香。丈夫一把推开她，露出怀疑和不耐烦的表情，背转身去。

日子就得按部就班过的，为什么那晚不去绿道？她想。

她把蜷着的身体舒展开，在地板上躺成一个“大”字。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她突然弹起身来，走出家门。

水从她的脚踝一寸寸往上，到膝盖，到小腹。她想起第一次离开家，见识到车水马龙的世界，就像是一条闪着光的奔腾不息的河流，让人既害怕，又忍不住想靠近，人一不留神就被裹挟着漂走了。

水慢慢漫到胸口，她想，这下总算干净了吧。凉意入骨。她猛然抬起头，“慌不迭”往岸上爬去，直到一身湿漉漉仰面瘫倒在绿道上。两旁的小叶榄仁郁郁葱葱，一只鸟儿归了巢。云飘在上面，盛着阳光，好像也盛着她，异常洁白。堤岸下的河，绿得像翡翠，平静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