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版: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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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版:梅花
2020年9月16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伯公坳

□黄纯斌

记得小时候,我家乡的村子到大坪圩镇有8里路,途中要翻过一个高高的山坳,虽为沙石公路,但路弯坡陡,高低不平。听说以前这里是山高林密的羊肠小道,行人稀少,常有治安事故发生,好心人便在山坳上立了个土地神位,祈求神仙保佑。土地神在道教诸神中级别不算高,但山里人讲实际,不管你是何方神圣,有神则敬,有神就拜,他们尊称土地神为土地伯公,因此该山坳叫伯公坳。乡村立土地神位的很普遍,这是一种精神安慰。20世纪50年代,政府修建通往县城的乡镇公路,翻伯公坳而过。从此,伯公坳虽还是那么高,但路宽了,行人也多了,成了全镇乃至全县的南北交通要道。

我五六岁时,姑姑生了儿子,请奶奶去喝满月酒,奶奶很高兴。姑姑出生几十天就过门当了童养媳,长大后很孝敬父母。我是长孙,奶奶要带我去凑热闹,我高兴得跳起来。去姑姑家需步行近十公里,途经伯公坳和圩镇。奶奶问我怕不怕爬坡,我不加思索地回答:“不怕!”

那天要走远路,早餐我吃得饱饱的,出发时还喝了好多凉水。伯公坳的沙石公路弯弯曲曲,两边的山岭树木丛生,百草丰花,满目青翠。这些山岭属天子印山山脉。传说天子印山曾有一处“风水宝地”,本来要出个天子,只因主人不慎泄露了天机而被朝廷破坏,但其灵气犹在,因此这座山叫天子印山,成了名山。如果这里能出个天子,家乡可就光彩了,听说至今仍有不少人在寻找传说中的“龙穴”。

也许沾了“龙穴”的灵气,这里的林木特别茂盛,连山上的松树也挺拔苍劲,可谓“地耸苍龙势抱云”。这天,路上行人稀少。开始我蹦蹦跳跳,而爬上伯公坳,已累得满头大汗,少了开始时的兴奋。在山坳上休息撒尿时,我看到路旁摆着几个茶杯,还插着几枝未烧完的香,十分好奇。奶奶说这是人家敬拜土地伯公的。客家乡村随处可见土地伯公的神位,但我奇怪这里为什么见不到神位标志。到了圩镇,我的肚子痛起来,奶奶找亲戚弄了点止痛药,我服下去才慢慢好起来。奶奶告诉我,土地伯公会保佑人,也会捉弄人。她责备我刚才在土地伯公面前撒尿,对神门不敬,说我刚才肚子痛就是被神门捉弄了。我疑惑惊讶,自此在幼小的心灵里对土地伯公又敬又畏。

在那个年代,来往伯公坳的行人平时不多,每逢圩日,路上行人却络绎不绝,车水马龙。人们大多是靠步行,有自行车出行的就算是富裕人家了。但推着自行车上伯公坳也是非常费力的苦力活,上到山坳只得休息片刻。山坳上有时会有卖清热解暑的“仙人粄”(草本膏)小摊档,几分钱就可买到一碗解渴。乡村的屠宰员是路上的早行人,他们天未亮就要赶到市场,以选个好摊位。他们经过伯公坳时,天还未亮,有的活跃而善唱的屠宰员情不自禁唱起流行的山歌:“百样生意百样难,算来讨饭最清闲,日里吃嘅百家饭,夜里睡嘅伯公坛”。其实客家人骨子里清高,家里再穷,也不愿去讨饭。他们认为讨饭是有辱祖宗的事,谁也不愿去背负不肖子孙的骂名。因此自古梅州客家地区就少见叫花子。其时,伯公坳虽偏僻,但未听说过有治安事故发生。有长者说,是坳上的土地伯公有灵,并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山里人朴实,谁敢不相信呢?

记得20世纪60年代中期,家乡松毛虫泛滥,大片松林惨遭侵害,山野到处毛茸茸一片,山下小沟小溪,毛虫漂浮。伯公坳两旁苍翠的松林顷刻间变得一片焦黄。走在伯公坳公路上的行人,要时时瞪大眼睛看着脚下,以免踩上爬行的松毛虫。政府如临大敌,出动飞机洒药灭虫,好不容易把松毛虫消灭了,但举目群山,如野火烧过,一片枯黄,不少挺拔苍劲的松树枯死了,昔日在树上欢腾歌唱的鸟儿也因失去美好的家园而不见了踪影,以前常听到的“把坑鸟”(鹧鸪)的叫声也听不到了。神奇的是,几年后松林又茂盛起来了,鸟儿又唱起了美丽的歌儿。

我上十岁时,无政府主义一时泛滥,不少农民上山乱砍林木,多年来严禁的木材黑市也随之而生,远离圩镇的伯公坳成了木材交易场所。出于好奇,我随一群小伙伴跑去看热闹。只见昔日僻静的山坳热闹非常,木材行排得长长的,卖饮食的摊档成行成市,山上还有赌博的摊位,整个山坳人头涌动,一片乌烟瘴气。赌摊是我未见过的,看得一头雾水。令我不解的是,有的往常贫困的农民,坐在赌摊上却神采飞扬,不知他们哪里弄的钱。偶有政府人员来驱赶,黑市顿时乱作一团,赌徒们收起摊上的赌资拔腿就跑,至于收起的钱是否是自己的,谁也没工夫去计较。买卖木材的人可惨了,他们挑着或背着木材往山上爬,跌倒者不少,极为狼狈,引得我们小伙伴们笑得喘不过气来。当懂得世事后,我曾为当时幼稚的欢笑而内疚。山里人认为,人生三件大事:结婚、生子、建新房。而当时是计划经济时代,木材实行统购统销,没有木材市场。农民虽有林地,但不能个人砍伐。因此结婚、生子容易,建新房难。好不容易有了公开半公开的木材黑市,稍有条件的农民都不放过抢购的机会,为建新房做好准备。山里人梦寐以求的理想状态是:一户一山头,房前屋后,种瓜种豆,鸡鸭成群,子孙满堂,而这种理想以后被他们自己改变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了山村,村民的视野开阔了,他们纷纷走进了城市,由农民变成了工人、商人。不少人还定居在城里,变成了居民,当年一户一山头的砖瓦房成了他们度假休闲的去处,引得城里人羡慕不已,感叹“风水轮流转”!

前年仲秋,我回家乡寻找童年的足迹,驱车经过伯公坳,只见以前的沙石公路已修建成宽阔的水泥路,伯公坳降了坡,不再崎岖,路上也见不到步行的人,要么是汽车,要么是摩托。汽车一溜烟到了山坳上,我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蝉鸣依旧,但以前卖“仙人粄”的小摊档早已不见了。环眺群山,绿树滴翠,到处郁郁葱葱;蔚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晶莹剔透,远处不时传来“把坑鸟”的叫声,真可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使山坳显得更加空灵幽静。如此景致,令人心旷神怡,浮想联翩。

家乡变了,伯公坳也变了,而游子的思乡之情却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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