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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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版:读书
2020年2月14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疏淡朴实藏真味

●周芳

读汪曾祺先生的小说不需要有任何仪式感,更无须拿腔拿调。一个舒服的姿势,一杯清茶,便足以享受一个半日清闲。读起来轻松,可慢慢地,心里会升起敬畏感——这个写起散文行云流水,经常到菜市提篮小买的可爱老头儿,小说竟然写得如此有味道、有筋骨。

我们安徽有种俗语:“讨古”。指的是家族里长者对孩童们讲些坊间的传说。读汪老的小说,经常有种错觉,感觉一位长者在给我“讨古”。他的“讨古”里多是街街巷巷的小人物,有苏北的风土人情,有大淖边的茅草芦荻,还有乡间的“礼俗大全”;有开豆腐店的,也有走江湖的。虽然我和汪老不是同乡人,但他描写苏北市井生活中的一脉烟火却是息息相应的,读着读着常会止不住地会心一笑。

乡下人粗糙,但他们情感朴素,人性健康,对美好的理解与追求无不扣人心弦。《受戒》中明子和小英子两小无猜,当小英子听说明子要当“沙弥尾”时,他俩的对话:“你不要当方丈。”“好,不当。”“你也不要当沙弥尾。”“好,不当。”短短几句对话,连铺陈的表情与情绪都没有,小英子心里的小心思自然而然就显露出来了——多年来,嬉笑打闹的两个孩子,心底的默契就像荡中的那片芦花,早就在悄然结穗了。

汪老一直用平实的语言写下“这里”。“这里的颜色、声音、气味和街里不一样。这里的人也不一样。他们的生活、他们的风俗,他们的是非标准、伦理道德观念和街里的穿长衣念过‘子曰’的人完全不同。”“这里”的人身上发生的故事,如果用那些堂而皇之的文字表述,那也是拽上台面的,会有牵强之意。汪老笔下的街巷人物,仿佛就是我们生活中的甲乙丙丁,读起来没有一点违和感,甚至人物的特性,发生的事件都可以一一对照起来。对读者来说,小说的生命力并不是刻意地峰回路转,或制造一个特别的情节,而是要突出非典型人物身上的典型特质。比如说时代背景下人物的性格,发生的事件,家庭的变迁。这些内容看似淡然无味,实则是对历史的真实写照与尊重。他的小说从不对世间进行灵魂拷问,却氤氲着一种俗间的温情与烟火气。 汪老自己也说过:“写小说就是跟一个可以谈得来的朋友亲切地谈一点你所知道的生活。”

我读书有个习惯,手机总会放一边,遇不认识的字,查上一查。读汪老的小说,查找的结果,常给我一种讶异。一是苏北的方言与安徽是如此的相似,二是常被我鄙弃的这些俗语,在汪老的小说里,竟然是有书面来头的,而且读起来颇感亲切。这是读汪老小说,对我观念上的一个重要纠正。比如牛“打汪”,指牛在稀泥中翻滚为了防止蝇虫等叮咬。比如小说中频繁出现的“木量子”,安徽也有这种说法,是早先的一种小型木制水桶,在井中汲水非常便利,现在已被塑料水桶替代了。还有“扳罾”“瓤劲”“米达尺”等等。数十个短篇小说读下来,文字中流淌的地方风味,让人亲切,似是遇到故乡人。

汪老的短篇小说是最不像小说的小说,许多篇我都是当作散文读上又读的。他的小说《戴车匠》我就连读了好几遍。从八竿子打不着的草巷口两个老太婆骂架开写,到“小,而充实”的戴车匠的铺子,榉木车床“好像从地里长出来的,一个稳定而不表露的生命。”戴车匠“他不是那种一步即跌入老境的人,他只是缓缓地、从容地与他的时光厮守。”对车床吐出来的木花的描写都占了半个页面,戴车匠每日、每年的活计描述细致而精确,仿佛汪先生都在现场。眼见着这个小说只剩下一两页了,这个老头儿到底要套个什么事件出来呢?且看他写的结尾:“我跟你说了这么些平淡而不免沉闷的不屑事情,”是因为真没有法子,“我们那里就是这样的,一个沉闷、无结构起伏的城,沉默的城,城里充满像戴车匠这样的人……”至此,戛然而止——貌似一棵青竹,一直拔高,突然停在云端,观者只有仰视的份了。

对汪老的文字,我是先由散文开始,继而小说,再以后,便成了他的书迷。他小说的语言和散文一样疏淡如水,似有似无间,幽雅可亲。他的小说情节很淡,更没有跌宕起伏的设计。人生原本就如此,哪有那么多的偶然。他那拉家常式的文字,似一扁小舟,悠悠地荡远,再悠悠地摇近,反反复复无比惬意。大苏的“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便是如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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